37.浮屠(三)(2 / 2)

頭顱“砰”地一聲掉下來,小幅度滾了一圈,停在少年腳邊。一雙眼睛圓睜著,正看向他斷裂的脖頸。

無頭的身體像是著了魔,再次狂奔起來。但他失去了眼睛,慌不擇路,一路上撞翻了不少東西。

啪,啪。

月下一道圓滾滾的影子不緊不慢跟在後麵,發出漏了風一般的“嗬嗬”聲響。

頭顱一跳一跳地追趕著自己的身體,視野卻逐漸被血色模糊,隻能看見什麼越走越遠。

等等,等等他啊……

他還沒出去呢。

……

一道慘絕人寰的慘叫聲劃過天際,緊接著歸於一片死寂,快得仿佛是錯覺。

溫寒煙五感皆封並未察覺,裴燼卻似有所察,猛然撩起眼睫。

窗外血色漸退,像是見了血的噬人惡獸,正饜足地緩慢退去。

裴燼盯著外麵看了片刻,對溫寒煙傳音道,“差不多了。”

下一刻溫寒煙便睜開眼睛,擰眉道:“現在能說清楚了?”

“血月會順著光影折射映入人眼。但凡與它對視,邪性頃刻間便會侵入骨髓,人會看見此生最恐懼的畫麵。”

裴燼故意拖長尾音,“然後,在無儘的恐懼之中,受儘折磨而死。”

溫寒煙打量著他的神情,眼神充滿探究:“這麼了解,這東西莫不是你折騰出來的?”

“是啊。”裴燼掀了掀唇角,大大方方直接承認了,末了還順帶威脅她,“所以美人,以後可千萬彆惹惱我。”

溫寒煙和他對視片刻,冷不丁一笑:“不是你。”

裴燼愣了愣,隨即笑道,“為何這麼肯定?”

她總不能說,是她看穿了他說謊時的神情。

溫寒煙靜默片刻,隻是道:“以你的性子,出手時想必乾脆狠辣得多。”

“你倒是了解我。”裴燼饒有興味盯著她,也不再逗她了,“那好吧,這血月並非出自我手。隻不過,我以為你會更喜歡這個答案。”

溫寒煙淡淡道:“我隻喜歡聽真話。”

她向來不認為,若一個人名聲臭,便理所應當要扛下所有黑鍋。

真正始作俑者卻美美隱身在後,這才是令她不快之事。

溫寒煙重新抬起眼:“所以,裴燼,你要不要對我說真話?”

裴燼放鬆身體,重新往床頭一靠,漫不經心笑道,“真話就是,湊巧聽說過而已。”

溫寒煙盯著他看了片刻,裴燼神情滴水不漏,看不出半點破綻。

裴燼說的倒也合常理。

這浮屠塔連同血月都邪性得很,但裴燼本人便是天下邪魔的無冕之王,就連浮屠塔之主巫陽舟都是他親信,他知道這些也不奇怪。

溫寒煙轉身回到桌邊坐下,“關於浮屠塔,你還知道些彆的什麼?”

“我是魔頭,不是神仙。”裴燼似是困了,閉上眼睛懶懶道,“浮屠塔建成充其量七八百年,我卻被封印了近千年,我能知道什麼?”

這話不假,但裴燼說話卻總是半真半假,令人不敢全信。

若他當真什麼都不知道,方才又為何能看出這血月的凶險。

“既然如此,我換個問法。”溫寒煙又道,“你是如何看出這血月的門道的?”

裴燼沉默下來,片刻,忽地一笑。

他並未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了句毫無關聯的話:“你想不想知道,本座當年睥睨天下自認無對手,最後是如何被鎮壓在寂燼淵下的?”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總不會是隨口亂說的。

“就因為這血月?”溫寒煙倏地抬起眼,“你說的是真的?”

裴燼薄唇微翹:“假的。”

“……”溫寒煙冷笑一聲。

早該知道裴燼性情捉摸不定,不會這麼簡單對她說什麼實話,更彆提是這種千年前的辛秘。

但他身上也的確有古怪之處,與這血月秘術絕對脫不開乾係。

“為何這血月光暈對你不起作用?”

至少在她封閉五感之前,溫寒煙能夠確定,裴燼既能聽見琴音,又能看見月光。

然而此刻他卻安然無恙躺在她對麵,不僅毫發無傷,還睡得比誰都愜意。

“浮屠塔中勢力現實得很,可能就連月光都捧高踩低,根本瞧不上我。”

裴燼長歎一口氣,又故意咳了兩聲,蒼白著臉故作傷感,“沒有修為。”

“……”溫寒煙麵無表情看著他,“這句話也是假的?”

裴燼閉著眼睛點頭,語氣絲毫不心虛:“對啊。”

溫寒煙懶得再跟他說話了。

方才一片靜謐之中卻是九死一生,凶險程度絲毫不弱於兆宜府。

如今放鬆下來,她渾身都有些酸痛發脹——是方才極度緊張之下,肌肉緊繃至極點留下的後遺症。

她活動了一下手腕,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著,餘光卻不動聲色打量著裴燼。

玄衣寬袖的人倚在床頭,幾縷額發垂下來掩住鋒芒過盛的眉眼,側臉看上去輪廓清晰。

他膚色蒼白,烏濃稠密的睫羽在眼下拖拽出一片鴉青色的陰翳,看著還真有些可憐。

這人若不做魔頭,都能去登台唱戲了。

溫寒煙收回視線,指尖卻微微一頓。

片刻,她將茶杯放下來:“昆吾刀拿來。”

裴燼仿佛還沉浸在悲傷的戲癮中沒出來。

他眼也沒睜,懶散指了下枕邊:“自己拿。”

他竟也不問她拿去要做什麼,溫寒煙轉過頭,忍不住道:“我可沒對你發過道心誓。你就不怕我搶了刀,殺了你?”

“如果你想殺我,現在是最好的機會。”裴燼毫不在意輕哂一聲,隨口道,“從今往後,不會再有更好的機會了。”

這句話沒說謊,此刻他心頭血虧損,再加上無時無刻不壓在肩頭的天道反噬,活了這麼多年,從未似如今這般虛弱。

但既然已尋回昆吾刀,就算隻有一枚刀柄,也足夠他保住自己還有溫寒煙的命,不必再頻繁動用秘術。

寂燼淵下那些暗無天日的歲月太平淡,他許久沒有感受過痛,更快要忘記了恨的滋味。

但方才那抹染著血色的月光卻似是在敲打他。

明月千年如一日,充斥著血腥和痛楚的前塵近在咫尺。

一些被淡忘了許多年的情緒尋到破綻,在這一刻席卷而來。

一抹熟悉的觸感卻在這時落在他掌心,像是一滴清涼的泉水。

裴燼猛然從混沌之間清醒過來。

這枚刀柄他不知道日夜摩挲過多少次,閉著眼睛都能描繪出上麵的紋路。

裴燼擰眉睜開眼。

白衣女子負劍而立,單手拿著昆吾刀柄遞給他,房中火光將她身影勾勒得影影綽綽。

“喏。”溫寒煙見裴燼一言不發並不動作,乾脆直接將刀柄扔到他手裡,“隻有這麼多。”

刀柄落入掌心,除了似曾相識的觸感之外,一抹熟悉的魔氣像是總算找回了主人,熟門熟路順著刀柄湧入經脈,瞬息間遊走一圈,填入他乾涸的氣海。

雖然不多,卻將他體內翻湧的氣血撫平。

裴燼眸光微微凝固:“你?”

“你對我有用,方才……勉強也算有恩。”

溫寒煙自認與裴燼相識這麼久,卻從未和顏悅色說過一句話。

如今陡然少了些針鋒相對,她竟然從心底裡湧上一種怪異之感。

她輕咳一聲挪開視線,“我從不欠人情,這個算是報酬。”

裴燼看著她:“將魔氣給了我,怎麼用便是我的事。若是惹出了什麼動靜,在這邪魔外道之地,我有能力自保,你卻未必。”

他唇角扯起一抹莫名的弧度,“大難臨頭各自飛,美人,到那時,即便我如何喜歡你,可也未必會保你的命。你若就這麼死了,更不算我違背道心誓——你信我?”

“你又為何認定我會死?我的命又何須你來保。”溫寒煙點了點腰間長劍,“我信的不是你,而是自己。”

她冷淡道,“我給你的那點魔氣,你用來調息都未必足夠。但若你不怕死非要出去惹麻煩,我也不在乎。”

更重要的是,溫寒煙直覺裴燼不會做什麼多餘的事。

自從她猜到昆吾刀能引渡她體內魔氣,她便越發看不透裴燼的所作所為。

——他分明已經拿到昆吾刀,卻並不殺她,反而對她發道心誓。

或許他對她依舊彆有所圖,但這至少證明,裴燼要拿昆吾刀,並不隻是為了殺她奪回魔氣。

裴燼是聰明人,既然他們都有所圖,彼此不過問對方的事是默契,不添麻煩也是默契。

“勸你省著點用。”溫寒煙瞥他一眼,“我不保證還有沒有下次。”

裴燼若有所思道:“看來,日後得多找些機會‘英雄救美’。”

溫寒煙嗤了聲:“用不著。給不給你魔氣,不取決於彆的,隻隨我心情。”

裴燼眼也不眨地改口,謙遜求教:“敢問美人心情如何能好?”

她不過是隨口一說,哪有什麼規律可循。

溫寒煙看著他玄衣襯托下更顯蒼白的臉色,心頭微動:“若能看見你吃癟倒黴,興許我覺得有趣,便給你一些魔氣。”

“受教了。”裴燼了然點頭,“美人的口味,果然清奇。”

他無聲攥緊昆吾刀,不知是不是錯覺,上麵依稀還殘存著些屬於另一個人的體溫。

裴燼指節微蜷。

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感覺昆吾刀有了溫度。

窗外琴聲悠悠揚揚,溫寒煙抬眸去看天色。

透過窗柩,那抹刺目的紅光已經褪去,此刻門窗外一片漆黑。

血月散去,此刻隻需要封閉聽覺隔絕琴聲影響,出行應當不難。

溫寒煙瞥一眼身後:“你既然喜歡這間房,那便留給你。”

方才不過是迫於情勢,如今危機已解,她可不打算跟裴燼獨處一室,一整夜都大眼瞪小眼,起身欲走。

一隻手卻攔住她:“這可走不得。”

溫寒煙動作一頓,皺眉看向裴燼:“你又要做什麼?”

“我喜歡的可不是這一間房,而是因為這房間是你的。”裴燼慢悠悠一笑,口吻故作曖昧輕佻,“你若是走了,那還有什麼意思。”

相處久了,溫寒煙對他張口就來的甜膩情話已經免疫,如今聽見竟然覺得心如止水。

她反倒順著他意思深思了片刻,試探道:“外麵的東西,還沒結束?”

裴燼一挑眉,似乎意外她的反應,倒是沒再說什麼彆的:“浮屠塔的宵禁,哪有那麼簡單。”

“方才血月攝魂是一種陣法,但就像我說的,琴聲並非關鍵所在。”他指了下窗外,琴聲似是感受到什麼,愈發嘹亮高亢起來。

“現在就不一樣了。”

溫寒煙念頭微動:“如今的關鍵便是琴聲,這是新的陣法?”

裴燼悠然一點頭,伸個懶腰靠回去:“琴聲旋律隱含殺機。這個陣法直接多了,沒有太多花裡胡哨的東西,殺戮皆在眼前,不過是擋得住、擋不住的區彆罷了。”

溫寒煙盯著他的眼神古怪:“你又知道了?”

裴燼微笑:“聽說過。”

他這副做派便是什麼都不想說,橫豎也問不出什麼內情來。

每個人都有秘密,溫寒煙也沒有非要打探旁人隱私的癖好。

夜間不過幾個時辰,浮屠塔卻將兩種大陣糅合在一起,簡直令人防不勝防。

難怪這些魔修半點都不反抗。

白天浮屠塔中戒備森嚴,夜間又有陣法奪命,想逃出去的人恐怕早就已經死光了。

這簡直是個有來無回的地方。

巫陽舟費儘心思將這麼多強橫的魔修困在此地,究竟要做什麼?

這時攔在她身前的手臂收了回去。

溫寒煙回神,裴燼好整以暇看著她,以一種極其大度的姿態:“還想出去麼?”

溫寒煙臉色一僵,眼神冰冷地看著他沒說話。

她又不是傻子,偏要給自己找罪受。

這時候出去即便不喪命,也得不了任何好處。

“我還以為你想趁著這個機會,出去試煉一番。”裴燼似乎不意外她的反應,唇畔笑意更深。

這笑意刺眼得很,偏偏她又不能轉頭出去,隻能忍著他惡劣的戲謔。

溫寒煙冷聲道:“那你還不滾下來?”

裴燼的傷勢嚴重程度似乎極為靈活,方才看不出多大問題,此刻又恰到好處地咳起來:“我是個傷患,動不了了。”

溫寒煙:“……”

裴燼倚在床邊,墨發略淩亂披散在肩頭,在搖曳的火光下,竟顯出幾分冷戾之外的慵懶感。

他輕輕一拍身側,笑得揶揄又放肆,“若你不是很想冒死去鍛煉一番劍法的話。”

“看來今夜,不得不與我同寢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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