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如今,晁內史如償所願,父皇推行《削藩策》在即,晁內史,又為何臨陣退縮了呢?”
???
“莫非晁內史不知:父皇推行《削藩策》,就是為了名正言順的收拾吳王劉濞――那至今已有近二十年,都不曾朝覲長安天子的亂臣賊子嗎?”
“還是當年,晁內史隻是借《削藩策》揚名於朝野,如今得位九卿之列,便不願再為父皇衝鋒陷陣了?”
這些話,劉榮不單是在替天子啟問,也同樣是在為自己問。
――太奇怪了。
晁錯有今日這番舉動,實在是太奇怪了。
方才朔望朝,見晁錯關鍵時刻掉鏈子,劉榮還當是晁錯向來如此,爛泥扶不上牆。
畢竟過去這十來年當中,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劉榮都隻是太子宮裡的皇長孫――尤其還是庶長孫,活脫一個透明人;
彆說是了解晁錯的為人、脾性了,就連見到晁錯、和晁錯互相打個招呼的機會,都得指望逢年過節時的重大場合。
先帝駕崩,天子啟儲君即立,劉榮才算是完成了從‘皇長孫’到皇長子的身份轉變。
雖然身份提高了不少,但在朝政方麵的話語權,卻也還是和往日大差不差。
無論是曾經那個皇庶長孫,還是如今這個皇庶長子――隻要一日未得立為儲,劉榮便一日無法插手朝政之事。
直到方才,天子啟因晁錯臨陣退縮大發雷霆,甚至都已然生出殺意,劉榮這才意識到:自己先前對晁錯的判斷,似乎是產生了些許偏頗。
似乎晁錯,並非是向來如此,也並不是‘本就扶不上牆’的爛泥;
而僅僅隻是今日,晁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才一反常態的在《削藩策》一事上,背刺了當今天子啟。
縱是不熟於朝政,也與朝公百官無甚交集,劉榮至少也還知道:晁錯這個法家名士,修的是法家法、術、勢這三個分支中,更注重權謀的‘術’。
所謂術,指的便是人主禦下、人臣奉君之術。
說的再直白一點,就是君主辨彆忠、奸,恩威並施,駕馭臣下;臣子侍奉君主,為王前驅的技術。
一個鑽研權謀、整日裡揣摩君主,並成功揣摩出《削藩策》這一重大成果的內史晁錯,怎會不知道自己今日所為,究竟意味著什麼?
可即便是知道,晁錯最終,卻也還是這麼做了。
――明知道這麼做,會讓天子啟對自己大失所望,更甚是認為這是晁錯對天子,乃至漢家的的背叛,晁錯,也還是這麼做了。
這才是真正奇怪的地方。
當今天下,研究‘如何把天子侍奉好’這一課題,研究成果最好的內史晁錯,一反常態的背刺了天子啟。
這,才是讓劉榮甘願冒險,也非要替皇帝老爹問上一問:晁內史,到底在想什麼?
太奇怪了……
實在是太奇怪了……
“臣,萬死……”
“竟惹得陛下如此震怒,臣,無顏以麵陛下……”
漫長的沉默過後,晁錯終還是略過了劉榮,直接向天子啟拱手告罪。
本就正氣頭上,不指望晁錯能說出個所以然,見晁錯又隱約一副‘等陛下冷靜下來再談’的架勢,天子啟隻煩躁的一擺手,便算是準了晁錯‘告退’的申請。
待晁錯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又沉默許久,將怒火再壓下去些,天子啟才終是長呼出一口濁氣;
感受著那撲打在口鼻間的炙熱,天子啟又本能的側過身,拿帕子在口鼻間一抹。
再低頭看了看,確定手中的帕子仍潔白如霜,不見半點猩紅,這才重新坐正了身。
“不對勁。”
“晁錯今日,很不對勁!”
許是稍冷靜了下來,頭腦也不再被先前那滔天怒火所充斥,天子啟悠悠一語,便點名了其中的關鍵。
見此,劉榮也算是再次確定:平日裡,晁錯絕對不是今日這般模樣。
念及此,又發現皇帝老爹的目光,已再次帶著詢問之意朝自己望來,劉榮思慮再三,終也是緩緩點下頭。
“兒對晁錯這個人,並不很熟悉。”
“若非父皇方才那般盛怒,兒都要以為平日裡,晁錯就已是那副不堪的模樣了。”
“既然不是,那晁錯今日的異常,便很值得父皇去深究。”
皇長子生存第一法則:絕不對君父有所隱瞞,主打一個真誠和坦然。
果不其然,感受到劉榮語調中的坦誠,天子啟緊繃著的麵色也稍舒緩了些。
便見劉榮稍吸一口氣,繼續道:“先帝時,晁錯屢獻《削藩策》,卻為先帝再三駁回,晁錯卻越挫越勇,非但沒有放棄,反而還將《削藩策》愈發完善。”
“連先帝都沒能讓晁錯退縮,那就證明今日朔望朝,讓晁錯產生動搖的,並非是強權。”
“――至少不會是‘可能會坐上皇位’的吳王劉濞。”
“若非如此,晁錯也不會先拿出《削藩策》,之後又因為畏懼而避開吳王;”
“而是早在先帝時,便不會提及以吳王劉濞,來作為長安削藩的開端――更甚是壓根就不會獻《削藩策》。”
一番話道出口,惹得天子啟再一點頭,劉榮麵上疑惑之色卻是愈發深沉。
劉榮想不明白。
劉榮不知道這人世間,除了當今天子啟之外,還有什麼人、什麼事,能讓晁錯在《削藩策》上退縮。
很顯然,天子啟此刻,也抱有同樣的疑惑。
“從先帝時,晁錯初獻《削藩策》開始,朝堂內外,反對晁錯的聲音便從不曾斷絕。”
“遠的不提――便是去年,丞相都還在因《削藩策》一事,而和朕頂牛較勁。”
“要不是你小子橫插一腳,說不定朕此刻,尚還在為丞相頭疼呢……”
???
“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晁錯不至於因為某個人的勸說,而在《削藩策》上有所動搖。”
聽聞此言,劉榮麵上緩緩點頭,暗下卻因天子啟的前半句話,而生出一種極為怪異的成就感。
――在原本的曆史上,沒有劉榮這個蝴蝶撲棱翅膀,天子啟和丞相申屠嘉在《削藩策》一事上,幾乎是到了針鋒相對的地步。
現如今,長安朝堂是假裝‘帝相不和’,天子啟生怕演的不夠真,從而無法讓吳王劉濞上當;
而在原本的曆史線,長安朝堂‘帝相不和’,卻是切切實實存在的真實狀況。
彼時的天子啟一邊忙著粉飾太平,以免‘帝相不和’一事影響長安平叛大軍的軍心,一邊忙著掃除申屠嘉這個阻礙,可謂是忙的焦頭爛額。
最終,天子啟用一手極為肮臟的‘私掘太廟牆垣’,配合著恩師晁錯,將丞相申屠嘉活活氣死在了任上。
而吳王劉濞,也就此得到了‘長安天子德不配位’的理論依據,悍然起兵,發動了那場波及大半個漢室版圖的吳楚七國之亂……
“這次有老丞相鎮壓朝野,一切,都會進行的更順利吧……”
如是想著,劉榮也不由輕聲一歎,蒙在心頭的陰雲也散去不少。
就這麼不由自主的回憶著,回憶著;
從原本那個曆史時間線,晁錯得天子啟授意,私下挖開太廟外牆,又故意讓申屠嘉撞見;
到申屠嘉自以為抓住了晁錯的把柄,馬不停蹄的入宮彈劾;
再到天子啟止口否認,偏袒晁錯,認為申屠嘉‘年邁眼花’,激的申屠嘉信誓旦旦的猛拍胸脯,帶天子啟去了太廟。
最終卻發現那麵才剛被挖開的外牆,已經不知何時被恢複如初。
意識到這是天子啟為自己設的局,老丞相仰天長歎,一口老血噴出,旋即不久於人世……
!!!
刹時間,一道塵封的記憶如電光火石般閃過,讓劉榮陡然瞪大了雙眼!
隻片刻之後,又強自按捺下激動,平複下心情,捋順鼻息;
確定自己的語氣不會帶上情緒波動,這才帶著猶豫不決的語氣,試探著開口道:“既非為強權所迫,會不會……”
“是身邊的至親?”
話說出口,覺得這番話‘未卜先知’的嫌疑似乎大了些,劉榮不忘再補上一句:“莫不是吳王老賊去了潁川,拿了晁錯的親朋之類,以此相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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