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態的發展,也並沒有按照晁錯的預想在進行,甚至隱隱有些脫離了晁錯的掌控。”
“所以,晁錯應該也由此,而生出了一些顧慮。”
“畢竟換做誰,得知我漢家那滿共不過十六位宗親諸侯,卻足有至少十人打算舉兵――尤其還是攜手聯軍,共反長安,恐怕都會嚇得心驚肉跳吧……”
如是說著,竇嬰麵上笑容依舊,暗下卻也是下意識咽了口唾沫。
正如竇嬰所言:這場吳楚之亂,即便是還沒爆發,陣仗也大到足夠嚇人。
想想當年,諸侯大臣共誅諸呂時,關東有幾王舉兵?
答案是:一王!
僅齊王劉襄一人!
單憑著齊王劉襄一人,陳平、周勃等老臣,便成功將諸呂手中的過半兵力吸引到了關外!
剩下的那一半,又由周勃一聲‘劉氏左袒’策反了大半,便順利推翻了掌控長安朝堂的諸呂外戚。
現在呢?
這場還未爆發的吳楚之亂呢?
能和當年的齊王劉襄――和當年的齊國,在軍事實力上不分伯仲的叛王,便有不下五指之數!
吳!
楚!
趙!
齊係!
淮南係!
外加嶺南趙佗的南越,以及閩越、東越,乃至北方邊牆外,說不定會橫插一腳的匈奴人……
經驗科學,始終貫穿著人類文明。
隻需要經過簡單的計算,人們便不難得出以下結論;
當年,呂氏掌控下的長安朝堂VS齊王+朝中老臣,輸了。
現在,較過去強大了一些的長安朝堂,即將對上至少‘五個齊王’的戰力。
就算如今的長安中央,早就不能和當年,處於呂氏掌控下的朝堂中央同日而語,敵方這至少五倍以上的戰鬥力增幅,也仍舊讓人心驚膽戰。
――誰敢說如今的長安朝堂,比當年強大了五倍不止?
彆說是朝野內外,亦或是竇嬰、晁錯等人了;
恐怕就連未央宮的天子啟、長樂宮的竇太後,心裡也未必沒在打鼓!
而這,就顯得劉榮這雲淡風輕的從容姿態,顯得那麼的突兀……
“公子,似乎完全不擔心?”
毫無征兆的一問,惹得劉榮當即從思緒中回過神;
與竇嬰稍一對視,反應過來竇嬰所指為何,卻是當即搖頭一笑。
“表叔不也是?”
聞言,竇嬰隻稍吸一口氣,將那源自靈魂深處的、本能的恐懼壓下,才強笑著道:“若劉濞成了事,臣這個太後族侄、竇氏子弟,便是斷然沒有活路的。”
“既是如此,那與其做無謂的憂慮,倒不如坦然處之,並竭力而為?”
便見劉榮含笑點下頭:“表叔如此,侄兒又何嘗不是?”
“連表叔這個竇氏子侄,都沒有在此事上擔憂的道理,隻能竭力而為,侄兒這個皇長子,又何來退路可言呢?”
“――身為皇長子,自然無法像表叔這般,領兵東出,為國效命,抵禦劉濞逆賊。”
“便也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後期望我漢家曆代先皇,能庇佑宗廟、社稷罷了……”
如是做出答複,見表叔竇嬰含笑低下頭去,劉榮便也將目光從竇嬰身上收回,重新躺回搖椅靠背上,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隨著叔侄二人各自住了口,這方小院,便也久久沉寂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竇嬰那令人如沐春風的溫和語調,才在小院內再度響起。
“公子在想什麼?”
輕聲一問,卻並沒能讓劉榮從思緒中回過神。
仍是躺靠在搖椅上,以食指指腹橫向摩擦著唇下,目光定定撒向不知名處。
隻嘴上沉聲道:“晁錯。”
“――嗯?”
“――對晁錯,公子還有疑慮?”
再一問,終是將劉榮從思緒中拉回現實,便見劉榮長呼出一口濁氣,就勢在搖椅上徹底平躺了下來。
“原以為,晁錯是被嚇破了膽,才在今日朔望朝生了退意。”
“但在表叔指點迷津之後,再看晁錯,似乎……”
“也不是那麼不堪?”
聽聞此言,竇嬰隻嘿然一陣輕笑不止,望向劉榮的目光中,更愈發帶上了一抹柔和。
“盛名之下,斷無虛士。”
“即是能和賈誼――賈長沙那樣的國士之才相提並論,晁錯,便絕不會是個泛泛之輩……”
“公子可知當年,賈誼、晁錯二人,是如何入仕的?”
聽聞此問,劉榮隻下意識輕點下頭,意識到竇嬰這一問似是彆有深意,又稍帶遲疑道:“不都是為先帝所征辟,舉賢良方正,以安車駟馬迎入長安的?”
便見竇嬰又是笑著一搖頭,再輕一點頭。
“是征辟沒錯。”
“但這二人被征辟的過程,卻是截然不同。”
“――賈誼賈生,是荀子門徒、故丞相:北平侯張蒼的得意門生。”
“自幼隨北平侯研讀《春秋》,待年十八,賈生之才名,便已是揚於一郡之地。”
“及冠,由當時尚還是禦史大夫的北平侯張蒼所舉薦,遂為先帝所征辟。”
“故而賈生,走的的師門舉薦、天子‘征辟名士’的路子,舉賢良方正。”
???
“而晁錯,自幼隨張恢習讀申、商之言,後又入朝為文吏。”
“再一點點展露才能,一步步得到先帝的賞識,再得濟南伏生授之以《尚書》,才被先帝征辟為《尚書》博士。”
言罷,竇嬰不忘稍側過頭,含笑凝望向劉榮目光深處,看了足有三五息;
而後,才意味深長道:“同為征辟入朝,卻是大不相同。”
“――賈生得征辟,幾乎是前腳剛學成出了學堂,後腳便為先帝直接拜以《春秋》博士。”
“更得當朝禦史大夫兼恩師舉薦,縱是名副其實,也終歸是沾了師門的光。”
???
“反觀晁錯,起於文吏,於朝堂有司磨礪多年,非但沒有名士舉薦,反而還頂著一個‘法家餘孽’的汙點。”
“僅憑一己之力,克服千難萬險,一步步從百石的文吏,爬到如今這秩中二千石、列九卿之首的內史之位。”
“――征辟入朝,是需要重臣二千石至少一人舉薦的。”
“而晁錯為先帝所征辟,若非要追究舉薦者是何人,那也完全可以說:晁錯,是由先帝親自舉薦給自己的……”
說到最後,竇嬰終是含笑搖頭,又戀戀不舍的從搖椅上直起身。
起了身,也不忘再回頭看一眼那搖椅,才對劉榮最後道出一句:“晁錯之德,確頗有瑕缺。”
“但單論其才能,縱是不比賈誼賈長沙,也斷然遜色不到哪裡去。”
“――隻是晁錯將太多的精力,放在了複興法家之事上,反倒將宗廟、社稷,乃至天下人,都放到了相對更輕的位置。”
“相較於賈生,少了分視天下萬民疾苦、哀樂為己任的格局罷了……”
莫名一番話,雖是讓劉榮頗有所得,卻也讓劉榮麵帶不解的站起身。
對竇嬰拱手之餘,不忘開口問道:“表叔說這些,是想……?”
卻見竇嬰灑然一笑,故作淡然的拱起手,再雲淡風輕道:“臣是想告訴公子,能躋身於朝堂之上的,便絕不會是庸碌之輩。”
“尤其是能走到陛下身邊、得陛下信重的人,就算某些方麵有缺陷,也必定會在另外一方麵,具有足以彌補自身缺陷的卓絕才華。”
“――譬如晁錯。”
???
“對公子說這些,其實是想提醒公子:不要因為一個人做出了一件荒唐事,便斷定這個人不值得重視。”
“很多時候,能一舉促成某件事,亦或是意外破壞某件事的,便往往會是這樣本不平凡,卻因做過錯事,而變得‘不起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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