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裡,朝中百官又如何聽不出來:天子啟,這是要為這場吳楚之亂,做下曆史性的定性?
於是,眾人紛紛坐直了身,挺直腰杆,豎起耳朵,滿帶著莊嚴,參與到了這必將留名史冊的曆史性時刻當中。
殿中央,丞相申屠嘉已經在宮人的攙扶下跪坐下身,手中提著筆,滿是莊嚴肅穆的在麵前案幾之上――在那張米黃色絹布之上,一筆一畫記錄下天子啟口中,所道出的每一個字。
便見禦榻前,天子啟深吸一口氣,將稍有些激動起來的語氣,連同胸膛內的怒火壓下去些許;
隻是接下來的話語中,卻又莫名帶上了些許陰戾。
“吳王劉濞,是太祖高皇帝的兄長:代頃王劉喜的兒子。
高皇帝年間,匈奴叩邊,代頃王劉喜身為戍邊藩王,卻在匈奴人還沒有正式發起攻擊的時候,就背棄了自己的封國與子民,拖家帶口,從北境一路跑到了洛陽!
太祖高皇帝禦駕親征,從長安出發,和本該在代地抵禦匈奴人的代頃王,卻是在函穀關內相遇的!
――如此不堪的人,本不配做我漢家的諸侯,甚至都不配做我漢家的宗親!
但太祖高皇帝,終究是出於對兄長的憐憫,而將頃王的兒子劉濞,封為了我漢家的吳王。
這樣的恩德,難道不足以讓頃王一脈――不足以讓吳王劉濞感激涕零,並忠於宗廟、社稷,不再做代頃王那樣的人嗎?!!”
聽天子啟如此不加遮掩,甚至是頗有些不顧天子體麵,如此犀利的說起代頃王一脈的醜事,殿內眾人隻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氣,又稍有些不安的扭動著身子。
――殺氣太重了……
天子啟這番話,實在是殺氣太重了……
重到和平日裡,那副穩重的形象都有些剝離,就好像此刻,站在禦榻前的,是一個慘然弑殺的暴君!
隻是這些人永遠不會知道:聖君和暴君,往往隻在一念之差。
從某種意義上,暴君,也未嘗不是失敗的聖君……
“劉濞,是被太祖高皇帝封為吳王的。
開山得銅、以銅鑄錢的權利,則是先太宗孝文皇帝賜予劉濞的。
但得了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如此恩德,吳王劉濞卻忘恩負義,屢屢做出不忠於我漢家的事!
――引誘、接納亡命之徒,蓄養死士!
――鑄造劣幣,淆亂天下幣製!
更自太宗孝文皇帝年間至今,足足有二十多年,不曾到長安覲見!!!”
果不其然:天子啟每說出一句話,語調中的殺氣便每多一分;
待說到此處,便是神情之上,也帶上了滿滿駭人殺氣!
“這,難道不是對太祖高皇帝,以及對太宗孝文皇帝的背叛嗎!!”
“這難道不是對宗廟、社稷――對我漢家萬千黎庶,所犯下的罪惡嗎!!!”
滿帶著憤怒的一聲呼號道出口,天子啟隻瞪著雙眼,緩緩掃視起殿內的公卿百官、功侯貴戚。
待殿內眾人都隨著天子啟緩慢移動,並最終掃過自己的目光而次序低下頭,天子啟才再深吸一口氣,將情緒再度平複下去些許。
但天子啟接下來的這一番話,卻是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身為開國元勳,自秦末戰火的死人堆裡爬出來,見慣了大場麵的老丞相申屠嘉,都感到一陣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朝堂有司,多次上奏訴說劉濞的罪狀,但太宗孝文皇帝都寬恕了他;
劉濞稱病不朝,太宗孝文皇帝更曾說:無故不朝長安,會讓吳王擔上‘不恭長安’的罪名,於是賜下幾杖,讓劉濞可以名正言順的不朝長安。
――如此恩德,竟還不能讓那老賊知羞,從而迷途知返!
――今更糾集楚王戊、趙王遂、濟南王辟光、淄川王賢、膠西王?、膠東王雄渠,合兵謀反!
起兵禍亂宗廟,殘害國中大臣,以及朝堂派去的天子使臣!
脅迫萬千百姓,於關東濫殺無辜、燒殺搶掠!
更有膠西王?等人,更是殘虐無道,焚燒先王、先皇的宗廟,擄走宗廟的服器!!!”
說到最後,天子啟已是滿帶著猙獰,咬牙切齒著,一字一句做出了自己的宣判。
“作為天子,是不應該殘忍嗜殺,草芥人命的。
――但不這麼做,朕對不起我漢家的宗廟、社稷,無顏麵我漢家的曆代先皇,更沒臉做天下萬千蒼生、黎庶的皇帝!
所以從今天開始,一直到叛亂徹底平定,朕都會身著常服,走避正殿,和尋常的民夫沒什麼區彆;
將軍們不用擔心這麼做,會讓朕――讓我漢家的皇帝,因此蒙上‘殺伐過重’的因果。
――希望將軍們,能勸導,乃至督促麾下的將士們:攻打造反的賊子,當深入多殺為要!!!”
???
“凡是抓到的叛賊,隻要秩祿在三百石以上的,都務必殺死,絕不可饒恕!!!
隻要是幫助過吳楚叛賊的人,無論是官員還是兵士,無論是百姓還是奴隸――殺之不但無罪,反而有功!!!
自丞相故安侯申屠嘉以下!
凡是膽敢議論此詔,更或是不遵此詔、陽奉陰違者!
一律!!
腰!斬!棄市!!!”
???
靜。
極致的寧靜。
整個宣室殿內,除了天子啟那因盛怒,而粗重起來的鼻息之外,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每一個人都深低著頭,哪怕是嚇得牙齒都在打顫,都強自控製著上下牙之間的距離,不敢讓牙齒碰撞在一起。
便是跪坐於殿中央,一筆一筆記錄詔書的老丞相申屠嘉,也已是不知何時,便已被汗水浸透了全身。
――在這一刻,天子啟,似乎不再是漢家的天子,甚至都不像是一個人!
此刻的天子啟,就像是一個凶狠的豺狼,終於如願咬死了自己的敵人;
卻依舊不肯罷休,想要將敵人的屍體撕碎――撕的越碎越好……
“陛下,實在是太過於殘虐了些……”
“為何不隻誅首惡,儘赦屬從呢?”
“至少也要赦免那些本不願從賊,卻被裹挾的人吧?”
低著頭,戰戰兢兢的腹誹起天子啟的殘虐,殿內數以百道身影,卻沒有哪怕一人敢站起身,向天子啟表達此舉,似乎也許可能有那麼一丟丟不妥之處。
待丞相申屠嘉將手中的筆放回案上,顫巍巍起身,天子啟冷不丁又一聲咆哮,也將眾人心裡的牢騷也給砸了個粉碎。
“詔諭!”
“故楚國相張尚,公忠體國,死諫楚賊,誓死不與賊合汙,英勇就義!”
“――追遵:故楚相張尚為太中大夫,封彭城侯,邑三千戶!”
“以嫡長子襲爵!”
???
“乃令朝堂有司,為故楚相彭城侯擇一美諡,以諸侯禮,陪葬霸陵!”
“乃告楚地之民:為故楚相彭城侯立廟塑像,四時祭拜!!!”
這一下,天子啟的暴虐,就算有了一個勉強說得過去的解釋。
――國失柱石,龍顏震怒!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漂杵……
“臣等,頓首頓首,謹遵陛下詔諭……”
丞相申屠嘉站了出來,帶頭領命,殿內百官自也隻得趕忙跟上,向這位正處於盛怒狀態下的疑似暴君,獻上自己所有的忠誠。
過了足足好一會兒,禦榻上的天子啟才沉沉‘嗯’了一聲;
待眾人戰戰兢兢直起身來,也如釋重負的看到天子啟,似乎恢複到了平日裡的模樣。
――縱是眉宇間仍滿帶著怒意,但也比方才,那凶狠如豺狼虎豹的猙獰,好了不知多少……
“臣等,恭送陛下……”
天子啟剛起身,才將身子側過去些,殿內百官便齊聲再拜,似是想要儘快送走這尊殺神。
對此,天子啟也並沒有什麼表示,就這麼陰沉著臉,朝著後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