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晁錯勸朕行削藩之策時,提到過一句話。”
“――攘外,必先安內。”
“晁錯還曾說,與我漢家而言,匈奴外蠻,不過發膚之疾;藩王內患,卻是肺腑之患。”
“我記得丞相對晁錯的這句話,也是深以為然的?”
天子啟果真開始解釋起自己的動機,申屠嘉自也把心底裡那點不愉拋開,思慮片刻,才緩緩點下頭。
不單是申屠嘉這麼想。
對於這個時代,乃至往後數百年內的華夏君王、大臣而言,外部威脅,都始終是物理傷害。
――左右不過侵擾、馳掠邊牆而已,根本威脅不到政權本身。
實在實在被欺負慘了,大不了遷都嘛!
周王室又不是沒乾過……
就連當年,匈奴老上單於兵臨簫關,眼看著都要攻入關中,先鋒兵馬都快摸到長安城的城牆了,都不曾有誰覺得當時的匈奴人,有機會成為中原的主宰。
當年,坊間最悲觀的展望,也不過是東遷都城於洛陽,一如宗周故事。
至於遊牧民族入主中原,甚至是在中原建立統一政權,卻是此時的漢人們從來都沒有想過的事。
不是不敢想,而是沒人覺得有這個可能。
――華夏貴胄,怎會披發左衽,委身於蠻夷?!
便是舉國之力都打不過,也大可往內陸、往東南方向遷都嘛!
但與‘不可能對政權、文明造成威脅’的外部威脅所不同:內部諸侯藩王割據勢力,卻是實打實能威脅到政權本身的。
春秋戰國數百年,列強紛爭不休,圖的是什麼?
秦末戰火紛飛,楚漢爭霸,讓大半個神州故土都被戰火所荼毒,又是為了什麼?
答案顯而易見:為了統一,為了天下――為了那塊和氏璧雕琢而成的傳國玉璽上,所書的‘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大字。
春秋戰國如此,秦末漢初如此,漢室鼎立之後,也同樣如此。
無論是開國初期的異姓諸侯,還是取代異姓諸侯,並沿存至今的諸侯藩王,都是能對中央政權,甚至是直接對皇權產生威脅的。
與之相比,隻會侵擾一下邊牆、打打草穀的遊牧民族,自然也就是‘發膚之疾’了……
“既然丞相也認為,宗親藩王尾大不掉,才是我漢家的肺腑之患,便也應該明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道理。”
見申屠嘉點下頭,表明自己也認同晁錯生前的這句話,天子啟微一頷首,將話題正式引入正軌。
“太祖高皇帝開國之時,我漢家的關東,遍地異姓諸侯。”
“為了消除這些隱患,太祖高皇帝每每禦駕親征,畢生都奔波於關東,不是在平定異姓諸侯的叛亂,便是在前去平定叛亂的路上。”
“從漢元年,一直到漢十二年駕崩,太祖高皇帝在長安――在皇宮待著的時間,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到一年。”
“――直到駕崩當年春天,太祖高皇帝才為我漢家,鏟除了最後一位異姓諸侯:九江王黥布;”
“卻也在平亂過程中身中流矢,於當年夏天便宮車晏駕,駕崩於長樂。”
???
“即便是負傷回到長安,傷重到已經不能視政的地步,太祖高皇帝也還是撐著最後一口氣,與功侯百官斬白馬而誓盟:非劉氏,不得王!”
“從做漢王的那一天開始,太祖高皇帝窮儘餘生,才總算是為我漢家,消弭了‘異姓諸侯’這一肺腑之患。”
“也為我漢家,留下了一句‘非劉氏、不得王,不如約,天下共擊之’的祖訓。”
“――在朕看來,這句祖訓的價值,是超過百萬精兵的。”
“丞相,以為然否?”
聽天子啟說起這段往事,申屠嘉的思緒,也不受控製的飄到當年,那段崢嶸歲月之中。
麵呈追憶之色,申屠嘉的語調中,也難得帶上了些許由衷的平和。
“對於陛下而言,這些事,都是記錄在史冊之上,更或是曆代先皇口口相傳,才讓陛下得以知曉。”
“但對臣而言,這些事,都是臣親眼目睹,甚至親身經曆的過往……”
如是說著,申屠嘉隻再深吸一口氣,而後,便是莫名蕭瑟的幽幽長歎。
即便已經時隔數十年,申屠嘉重新說起當年的事,語調也依舊難忍悲愴。
“漢五年,魯公項籍自刎於烏江,太祖高皇帝順天應命,於汜水祭天即皇帝位,乃立我劉漢國祚。”
“幾乎是在太祖高皇帝即皇帝位的同一時間,臨江王共尉反;”
“――太祖高皇帝,幾乎是剛脫下祭天即位時穿的冠玄,便披戴上甲胄,踏上了平定叛亂的征途。”
“隻是這一走,便一直從即皇帝位的那一天,一直走到了駕崩的那一天……”
???
“漢五年,臨江王共尉反,太祖高皇帝禦駕親征,於當年十一月得以平亂;”
“是年秋,燕王臧荼反,太祖高皇帝禦駕親征,擒滅臧荼,封長安侯盧綰王燕地;”
“在燕地留了一個冬天,到了漢六年,太祖高皇帝引兵回師的路上,又聽說楚王韓信打算反叛,便隻得南下去了楚地。”
“最後,韓信被貶為淮陰侯,太祖高皇帝以淮水為界,將楚國一分為二,以幼弟劉交為楚王,宗親劉賈為荊王。”
“――仍舊是不等太祖高皇帝班師回朝,漢七年,北方又傳來韓王信臨陣叛漢,倒戈相向的消息;”
“才剛到長安,甚至都沒來得及步入皇宮,太祖高皇帝便隻得再度啟程,往北牆禦胡。”
“便是這一戰,太祖高皇帝,對上了匈奴單於:攣?冒頓。”
“也正是這一戰,太祖皇帝與狄酋冒頓會獵於平城,終身陷白登之圍……”
說著說著,申屠嘉也開始疲憊的挪動著身子,調整了一個舒服一點的坐姿,又再度抬手擦了擦汗。
再繼續道:“平城之戰結束,就已經到了漢七年二月,太祖皇帝回長安稍作修整,便又去了東垣,攻打韓王信的殘部餘孽。”
“到漢八年,韓王信的殘部才總算是清楚乾淨,匈奴人卻再次叩邊,鬨出了代頃王劉喜棄國而逃那件事。”
“太祖高皇帝再度禦駕親征,阻擋了匈奴人的入侵,卻又在回程路過趙國時,險些被趙王張敖的門客貫高刺殺而死!”
“漢九年,太祖高皇帝回到長安,因貫高案而興牢獄,終還是將趙王張敖貶為宣平侯,以皇三子劉如意王趙地。”
“――這一年,是太祖高皇帝難得可以待在長安,而不用奔波於關東、奔波於平叛之路上的一年。”
“但也隻有這一年……”
???
“漢十年,代相陳?謀反,太祖高皇帝禦駕親征。”
“平定叛亂之後,又逢燕王盧綰反,待燕、代平定,已經是漢十一年初。”
“到了春天,太祖高皇帝還在班師的路上,淮陰侯韓信便反長安;”
“夏天,梁王彭越意欲舉兵,為國相、王太傅鎮壓。”
“秋天,九江王――或者說是淮南王英布反叛,太祖高皇帝依舊不得不禦駕親征,前去平定叛亂。”
“直到漢十二年春,太祖高皇帝才再度回到長安,隻是回皇宮休息了兩日,便於長樂宮斬白馬而誓盟:非劉氏,不得王。”
“四月,太祖高皇帝駕崩長樂宮……”
最後這句話說出口之後,申屠嘉愣了很久,很久。
久到汗水都沿著臉頰兩次滴下,申屠嘉才悠悠回過神。
隻是一開口,卻是極儘苦楚的一句:“太祖高皇帝戎馬一生,在位十二年,在長安城的時間,卻至多不超過一年。”
“便是這一年,也是因為太上皇駕崩,關東異姓諸侯忌憚長安朝堂的哀兵,才沒有舉兵謀亂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