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回答的很乾脆:“換做是兒,兒便會這麼做。”
“――梁王叔覬覦神聖,說是‘心懷不軌’,也沒人能挑出錯來。”
“而梁王叔與父皇情同手足,又有皇祖母在東宮盯著,父皇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快立儲。”
“在這個前提下,皇長子合不合格,對父皇而言並不重要。”
“哪怕不合格――甚至哪怕身有殘缺,父皇都必須冊立皇長子,以此告訴梁王叔:父死子繼、立嫡立長,是不可更改的祖製!”
???
“等梁王叔這檔子事兒過了,父皇再酌情應對:是授皇長子以帝王之道,還是易儲另立――對父皇而言,都並非什麼難事。”
“畢竟父皇方才也說了:為了冊立兒為儲君,父皇,可是險些血洗長安。”
“――為了立儲,父皇尚且險些血洗長安,乃至屠儘當朝皇太後滿門、肅清竇氏黨羽;”
“日後為了易儲,再屠一門栗氏外戚,肅清太子黨羽,為小十掃除障礙――對父皇而言,也不過是便宜之內罷……”
神情淡然,語調平和的一番話,惹得天子啟又是一陣含笑搖頭。
又悠然呼出一口氣,方麵帶輕鬆道:“公子,比朕聰明許多~”
“――至少,比當年的‘太子啟’聰明許多……”
???
“想當年,先帝也會時不時,以朝政、社稷之事考校於朕;”
“考校十回,朕卻隻能答對三兩回――還大都是誤打誤撞蒙對的。”
“答錯了,先帝動輒斥責、喝罵,說朕德不配位,還不如早日把儲位讓出來,免得讓先帝在天下人麵前蒙羞。”
“――便是答對了,先帝也會追問一句:此話怎講?”
“朕答不上來,免不得又是被斥罵一通……”
似是自嘲,又莫名帶著些追憶的一番話道出口,天子啟隻含笑望向遠方,沉默了許久。
久到劉榮都有些站不住,輕輕將衣襟緊了緊,天子啟才深吸一口氣,從思緒中回過神來。
抬起小臂,對身後的宦者令春陀輕輕擺手,便再度招呼劉榮在身旁的的搖椅上坐下身。
待劉榮乖乖坐下,又被春陀取來的薄被蓋住下半身,天子啟才披著另一張薄被,側身正對向劉榮。
麵上神情雖仍是雲淡風輕,但語句中,卻莫名帶上了一股肅然。
“朕,不知道合格的太子儲君,應該是什麼樣的。”
“――朕親眼見過的唯一一個太子儲君,是朕自己。”
“先帝說,朕這個太子並不合格;”
“但朕卻做了二十一年太子,最終又做了天子。”
“這天子,朕自認為做的不錯。”
“所以,朕唯一能確定的是:朕這樣的太子儲君,是合格的――至少是勉強合格的。”
莫名嚴肅的道出一語,天子啟麵色不由再一正,朝劉榮微一昂頭。
“公子這樣的太子儲君,對宗廟、社稷而言究竟是福是禍,朕不清楚。”
“――一個思緒活泛,機智過人,又友愛手足、恭順母親的太子,朕不知道這樣的儲君,日後能否成為一個合格的天子。”
“所以,公子方才的話,對,也不對。”
???
“立皇長子為太子儲君,確實是朕出於‘絕梁王之念’的目的所為。”
“但考察公子是否合格,朕卻並沒有具體的標準。”
“――無論是公子還是小十,朕都無法確定孰是孰非、孰優孰劣。”
“朕能遵照的,隻有自己的判斷。”
許是和劉榮攤了牌,又或許是一樁心事落了地,讓天子啟肩上的膽子輕了不少;
說起這番話,天子啟侃侃而談,眉宇雖還算嚴肅,卻也無時不刻帶著輕鬆。
劉榮聽的很認真。
天子啟,卻說的更認真。
“在朕看來,公子的優勢、劣勢,都很明顯。”
“年壯即冠,為朕諸子之長,手腕老練,天資卓絕――這都是優勢。”
“母栗姬,則是劣勢。”
“――甚至可以說,是公子唯一的劣勢。”
???
“朕的母親,還算是個不錯――至少是個不太差的太後,尚且能逼得朕為了冊立太子儲君,粗暴的將北軍開入長安。”
“隻差那麼一點,朕便險些要成為一個暴君,甚至險些蒙上一個‘囚母’的罵名。”
“朕的母親尚且如此,朕實在想象不到公子的母親,會成為一個怎樣的太後;”
“又會為我漢家,帶來怎樣的動蕩和災難。”
“――如果公子年幼喪母,甚至沒有母親、母族作為助力,朕都可能不會考慮小十,隻全心培養公子。”
“但公子的母親,實在是讓朕很難對公子放心。”
對於天子啟如此坦誠的說出‘你不錯,但你媽忒不靠譜’,劉榮驚詫之餘,卻也莫名感到一陣心安。
彆說是漢家的帝王――便是後世的老師,也是一樣的道理:願意說你,說明你還有救;
願意批評?,說明你還有希望去改正。
更何況這些話,是天子啟前腳剛為劉榮‘搶’來了儲君太子之位,後腳便說出口的。
這其中,有幾分提點、幾分敲打,劉榮,自也了然於胸。
“小十對朕而言,也是萬不得已之下的權宜之計。”
“除非公子實在不爭氣,讓朕實在無法放心,從而不得不狠心廢儲另立;”
“否則,朕便不會將我漢家的未來,寄於小十身上。”
正思慮間,天子啟篤定的話語再度傳入耳中,惹得劉榮再度側過頭。
便見天子啟道出此語,又沉沉一點頭,麵上嚴肅之色,也隨之帶上了些許惆悵。
“朕,已經老了……”
“小十,卻太過年幼。”
“若果真立了小十,那我漢家日後,必定難逃主少國疑,君權旁落。”
“――朕在,東宮即便偶有不穩,也翻不出什麼大浪。”
“但待朕去見了先帝,留一個年不及冠的小十,坐我漢家的宗廟、社稷,那無論小十日後天資、手腕如何,都絕不可能壓得住東宮太後。”
“若朕走的急了些,小十要麵對的,甚至可能不止一個太後――而是會再多出個太皇太後!”
“這對一個年不及冠的‘兒皇帝’而言,幾乎不亞於讓一個還沒斷奶的嬰孩,同一頭猛虎搏鬥……”
言罷,天子啟便莫名呆坐在了原地,似是為自己剛說出的這番話,而感到些許愕然。
――劉榮很好,可惜有個叫‘栗姬’的母親;
而除劉榮外,唯一可供天子啟選擇的後備人選,是年僅三歲的皇十子劉彘……
“朕很希望公子,能撐到朕合眼的那一天。”
“――很希望朕宮車晏駕時,我漢家的儲君太子,是今日冊立的皇長子榮,而非日後易儲另立的皇十子彘。”
冷不丁到處一語,天子啟已是皺起了眉頭,望向?遠台外,神情說不清的凝重。
“但希望歸希望,對朕而言最重要的,仍舊是宗廟、社稷的未來。”
“如果公子無法證明自己,能壓製自己的母親――能保證自己的母親,不會在日後顛覆我漢家的宗廟、社稷……”
“那朕,即便再怎般不願,也隻能咬牙硬撐幾年,好讓小十再年壯些、再年長些。”
“至於公子,既是做過太子、坐過儲君之外,待日後小十得立,便也就斷沒有苟活的可能。”
“這些,公子都明白?”
言罷,天子啟便滿帶著鄭重,望向身側,已經穿上太子冠服的劉榮。
卻見劉榮聞言,隻深吸一口氣,旋即帶著自信的淡笑,對天子啟一拱手。
“父皇方才,喚兒什麼?”
“――嗯?”
“――公子?”
“請父皇,稱太子……”
???
“兒臣,已得東宮太後冊封,亦已於新豐太廟祭祖。”
“請父皇,稱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