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惠皇帝年弱即立,呂太後的存在,確實保證了政權的平穩交接,以及朝野內外的安穩。”
“但當孝惠皇帝年壯,該取回大權、臨朝掌政之時,卻並沒能從呂太後手中,取回本該由天子掌控的大權。”
???
“年即冠,身天子,卻無法插手國家之事,孝惠皇帝鬱鬱終日,年僅二十二歲,便抑鬱而終。”
“而在孝惠皇帝駕崩之後,呂太後又再掌大權,長達八年之久。”
“這八年中,呂太後遍封諸呂為王、侯,更廢殺孝惠皇帝的太子――少帝劉恭。”
“以至於呂太後駕崩時,諸呂子侄早已心懷叵測,覬覦神聖。”
“縱是諸侯、大臣共誅諸呂,迎立先帝,穩住了我漢家的宗廟、社稷,但也為我漢家埋下了諸多惡因、生出了諸多惡果。”
與後世人作答主觀題一樣:這個時代的主觀題,也需要作答者引經據典,最好是再舉個鮮活的案例作為佐證。
而在如今漢室,對於‘二元製度’有關話題的考題,最典型、最恰當的案例,顯然便是孝惠皇帝劉盈、高後呂雉母子。
二元製度的優勢,在呂太後這個傑出政治家的身上逐一體現;
其弊端,卻體現的更加完整、具體。
毫不誇張的說:自漢以來,直到往後數百上千年,凡是關於‘太後該不該掌政’的話題,呂太後,都將成為反對者最有力的依據,且大概率沒有之一。
說回眼下。
天子啟以二元製的利弊出題,來考校才剛新鮮出爐,甚至都還沒正式舉行冊封大典的太子劉榮。
不同於後世的考官出題、考生作答――這個時代的問答,尤其是發生在皇帝與旁人之間的問答,往往被稱之為:奏對。
既然是奏對,那在劉榮給出作答之後,作為考官的天子啟,也同樣會給出補充意見。
“東、西兩宮共治天下,太後、天子共掌大政,是我漢家自太祖、高後以來,便沿用至今的國策。”
“即便是有呂太後這麼一個‘反麵案例’,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繼大統之後,也還是沿用了這個製度。”
“這是由於方才,太子所說的:天子年幼時,以太後確保君權不會旁落――這隻是很長時間才會出現一次,甚至未必會出現的預防措施。”
“這個製度存在真正的意義,是為了製衡。”
???
“帝王之術,說一千道一萬,都繞不過‘製衡’二字。”
“而太後的存在,製衡的,便是天子。”
“――作為婦人,尤其還是相對年邁的婦人,太後往往是保守的;”
“而天子為儲多年,又有先皇珠玉在前,為了證明自己不比先皇差――至少是不比先皇差太多,天子往往會采取激進,甚至是冒進的舉措。”
“故而太後的存在,可以有效製衡天子,以免天子做出過於激進的舉措。”
“太後保守,天子激進,兩相製衡之下,才能最終得出即不過分激進,也不太過保守的政策。”
“物極必反,過猶不及,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說起正事,天子啟便總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極為自然的進入工作狀態。
此時也一樣。
一說起正事,天子啟的氣質中,便莫名帶上了一股肅然。
――哪怕仍舊躺在搖椅上,麵上仍舊是雲淡風輕的閒適之色,但氣質中,就是莫名多出了一股嚴肅,讓人忍不住想要坐直身子,豎起耳朵。
而在聽聞天子啟這番補充之後,劉榮卻是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旋即麵帶誠懇的對天子啟一拱手,以示‘受教’。
劉榮先前,確實從未想到這方麵。
早先,劉榮隻想到太後的存在意義,是在必要時保護年幼天子、確保政權平穩交接的保險鎖。
直到今日,天子啟說起‘製衡’二字,劉榮才終於明白:太後的存在、二元製度,明明隻有那一丟丟好處,卻有說不儘的弊端,漢家為何會從開國時便沿用至今。
尤其是先帝入繼大統時,明明有呂太後那麼一個鮮活,甚至可以說是‘血淋淋’的一個反麵案例,先帝卻依舊沿用了二元製度。
如果單隻是‘確保政權平穩交接’,那二元製度的存在,確實是弊遠遠大於利的;
但若是加上天子啟方才,所說的‘製衡’二字,那就是利弊近乎持平了。
――二元製度當中的太後,是漢家的皇帝,為後世之君強加的‘枷鎖’。
這個枷鎖,確實會限製天子的權利、成為天子銳意進取時的掣肘;
但與此同時,也會最大限度的確保漢家,不會因為出了一個傻缺皇帝――如土木堡戰神之類的人,而對宗廟、社稷造成太大的負麵影響。
用更直白的話來說:以太後來瓜分、限製君權,是漢家以犧牲上限為代價,換取提高下限的舉措。
二元製度下的太後,會成為皇帝英明神武之路的掣肘,卻會同樣成為‘戰神們’傻缺之路的阻礙……
“兒臣,謹受教。”
對於天子啟的提點,劉榮由衷感激。
自然,為剩下幾問做出應答時,劉榮也就推倒了先前的腹稿,重新組織一番語言,才給出了更適宜的答案。
“如此說來,東、西兩宮共治天下的利,在於確保政權交接、保證君權不會旁落,並在主少國疑時鎮壓朝野,平穩的扶持天子年壯掌政;”
“以及:製衡天子,讓天子無法因為過度的銳意進取、貪功冒進,而致宗廟、社稷――致天下百姓民,於水深火熱之中。”
???
“而弊則在於:在天子年幼時,太後代為掌政、鎮壓朝野;但等天子年壯之後,太後也很可能不會將大權,太過輕易的交還到皇帝手中。”
“另外,以太後製衡天子,除了保證天子無法過於激進,也同樣限製了天子執掌大權,成了天子掌權的掣肘。”
???
“如此看來,東、西兩宮共治天下,太後、天子共掌大權的利弊,依兒臣之見,當在各半。”
聽到這裡,天子啟默然點點頭,並沒有如方才那般接過話頭。
隻是天子啟此刻,並不是真的沒話說;
而是並不打算告訴劉榮:天子年弱即立,由太後代為掌政,天子年壯之後,卻無法將權力從太後手裡輕易搶回;
――這,同樣是漢家,對天子的考驗!
占據大義,身為皇帝,卻連太後、連母親替自己掌管的大權,都無法靠自己搶回來?
那你不行啊!
還太嫩了!
與其讓你掌權,還不如接著讓太後掌權。
什麼時候,能靠自己把權力從母親、從太後手裡搶過來,你才真正具備了掌權的資格。
做不到,那就老老實實學孝惠皇帝,在後宮醉生夢死吧……
這個道理,先帝沒告訴過天子啟。
甚至直到昨日,在長樂宮硬剛母親竇太後之前,天子啟都不曾有過這個認知。
所以,天子啟也並不打算將這個剛得到不久的收獲和感悟,就這麼直白的告訴劉榮。
“朕的權,可是從竇太後手裡搶回來的……”
“相比較而言,從將來的‘栗太後’手裡搶權,夠容易了吧?”
“這要是都做不到,太子,還是乖乖給小十讓位好了……”
如是想著,天子啟隻含笑將目光收回,再度眺望向?遠台外,又嘬了一口茶。
劉榮的奏答,卻並沒有因為天子啟的舉動,而就此停歇。
“在兒臣看來,這個製度,無法在保留其利處的同時,單獨規避其弊端。”
“――有舍才有得。”
“要想得到這個製度帶來的利好,便隻能接受這個製度一同帶來的弊端。”
“如:要想讓太後確保政權安穩交接,並確保天子不過於昏聵、過於放浪形骸,太後就必須掌握廢、立之權,以此督促天子。”
“又如:要想讓太後扶立年弱之君直至其成人,便也不得不讓太後掌握大權。”
“如果沒有大權,那太後,也不過隻是個稍富貴些的婦人,根本無法在先皇駕崩、新君少弱的情況下鎮壓朝野,在群狼環伺的朝野之上,扶保年少的君主,直至其成人。”
這個問題,天子啟本就是隨口一問;
劉榮的回答中規中矩,但至少沒踩天子啟的雷。
如果劉榮誇誇其談,說可以怎樣怎樣規避、去除其中的弊端,天子啟難免要對劉榮小小失望一下。
但劉榮看準了漢家的二元製度,就是舍棄什麼來換得什麼、承受一些代價,來取得一些收獲;
天子啟雖談不上眼前一亮,卻也是暗下點了點頭,愈發堅定了太子榮,比當年的太子啟‘天資更佳’的認知。
而這場奏對――這場父子之間,或者說是天子啟和太子榮之間的第一次對答,也終於到了最後,也是最為關鍵的一個問題。
對未來的展望!
未來,天子啟宮車晏駕之後,即皇帝位的劉榮,會如此看待、應對二元製度,或者說是二元製度下的母親:栗太後。
而劉榮給出的答案,卻讓天子久久愣坐在原地,即便是到了劉榮告退之後,都久久沒能回過神。
隻口中不斷呢喃著劉榮,為這個問題給出的最終答案。
“後宮,不得乾政……”
“後宮……”
“不得乾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