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周遭眾人的‘殷殷期盼’,申屠嘉稍糾結了一會兒;
考慮到如今,自己已經不再是需要時刻謹言慎行,注意政治影響的丞相,政治陣營更是明牌落在了太子劉榮左右,便也壓低聲線多說了幾句。
“賈夫人,是姬。”
“莫說是陛下的姬妾――便是民間富戶的妾室,都是可以用於招待貴客,甚至直接送人的。”
“郅都說:亡一姬複一姬進,便是放在民間,說成是‘亡一妾複一妾進’,也同樣是說得通的道理。”
“也就是賈夫人所生的二位公子,能占著個‘孝’字,和郅都呈幾句口舌之快。”
“至於太子,即便是要為弟弟做主,也根本無法從這個點著手,傷及郅都分毫。”
???
“因為這句話,郅都沒說錯。”
“彆說賈夫人,隻是陛下諸多姬嬪當中的一個――便是換做普天之下隻有一人的皇後,郅都也完全可以說上一句:亡一後,複一後立……”
“――最要緊的,終歸是陛下;”
“為了確保陛下的安危,這天底下,除太後之外的每一個人,都是可以被犧牲掉的……”
此言一出,豎起耳朵吃瓜的幾位公侯,都不由自主的縮了縮脖子,好似申屠嘉這冰冷的話語,變成了一柄柄架在眾人脖頸上的兵刃。
但仔細一想:還真是。
如果真到了某個人和天子,其中必須有一人要涉險的地步,那這天底下,還真就是隻有東宮太後,能不被默認為‘可以被犧牲’的那一個。
甚至即便是東宮太後,也無法讓天子為自己而犧牲,頂多隻是‘二者都不能被犧牲’而已……
“劉彭祖、劉勝二位公子,是出於純孝,出於對郅都的不忿,才在今日朝服執笏,彈劾郅都。”
“但太子作為儲君,即便是要為弟弟們做主,也不能從賈夫人身上著手。”
“――賈夫人身陷險境,陛下欲上前解救,本就是錯的;”
“郅都阻止陛下涉險,便本就是對的。”
“在這件事情上,郅都真正做錯,並應該被降罪、懲處的……”
正說話間,禦榻之上,響起天子啟低沉的聲線,申屠嘉自也趕忙住了口,結束了這場簡短的八卦會。
便見禦榻之上,天子啟強壓著惱怒,黑著臉道:“聽聞昨日之事,東宮太後,以郅都‘公忠體國’為由賞賜了郅都。”
“太子難道是想說:太後,也錯了嗎?”
“難道太後,賞賜了一個非但不該獎賞,反而應該受到懲處的人嗎?”
這番話,天子啟的措辭不算強硬,但語氣卻冷的嚇人。
就好似對天子啟而言,昨天發生在上林苑的事,是不亞於當年,一棋盤砸死吳王太子那樣的‘醜事’。
隻不過,禦階下的劉榮,仍舊是那副肅穆莊嚴,擺明了要為弟弟們主持公道的架勢;
但嘴上的話,卻絕口不提兩個弟弟的母親、被郅都形容為‘死了也沒事’的賈夫人……
“稟父皇。”
“太後賞賜郅都,自然是沒錯的。”
“但太後賞賜,是因為父皇打算以身犯險時,郅都及時阻止了父皇。”
“――因此,賞賜郅都,是太後在告訴朝堂內外:在皇帝打算做出不利於宗廟、社稷的事時,勇敢的站出來阻止皇帝,非但不會被降罪,反而還可以得到賞賜。”
“兒臣也從未說過這件事,郅都做得不對。”
條理清晰的道出此語,劉榮便又用眼角撇了眼郅都,再道:“郅都阻止父皇提劍上前,與猛獸搏鬥,自然是忠義之舉。”
“但父皇是由於什麼緣故,才打算提劍上前,設身險境呢?”
“――是因為那頭野彘,跟著賈夫人進了茅廁,讓賈夫人性命臨危,父皇不忍姬妾慘死。”
“那這頭野彘,為何會出現的?”
“這頭威脅賈夫人的性命,從而急的父皇都顧不上宗廟、社稷,不惜親自與之搏鬥的猛獸,是為何出現的呢?”
“――是因為中郎將郅都,在聖駕蒞臨之前,沒有仔細的清查周遭區域,沒有將危險扼殺在搖籃之中。”
“是因為中郎將郅都,沒有履行好自己中郎將的職責――沒有早早排除隱患,而是直到隱患爆了出來,才亡羊補牢,護駕於父皇左右。”
說到這裡,劉榮終是深吸一口氣,趕在天子啟麵上的不耐,轉變為對自己的斥責之前,將自己的必殺一擊擺上台麵。
“父皇,試想。”
“――昨日那頭野彘,出乎所有人預料的出現在聖駕附近,跟著賈夫人進了茅廁。”
“那若換做是父皇,在那間茅廁之內呢?”
此言一出,殿內百官公卿齊齊色變,原本還帶著些看熱鬨、看好戲的閒暇鬆散,隻瞬間被一陣後怕所取代!
是啊!
若是陛下,被那頭野豬堵在了茅廁呢?
萬一再有個萬一……
感受到殿內,有越來越多不善的目光投向自己,郅都身形隻一陣發顫;
臉頰兩側,更是有汗水緩緩滑落,郅都卻根本不敢抬手去擦。
卻見劉榮滿目沉痛的搖搖頭,再道:“若不是野彘呢?”
“若不是野彘,而是豺狼、虎豹;”
“――又或者,直接就是手持戈矛、兵刃,乃至弓弩的刺客呢?”
“還是那片密林,竄出來的卻並非野彘,而是一個屏息凝神,挽弓搭箭,要置父皇於死地的刺客……”
???
“父皇,難道還要為郅都開脫嗎?”
靜。
在劉榮這番話道出口之後,整個溫室殿內,便徹底安靜了下來。
窗戶紙被劉榮點破,問題就很簡單了。
――郅都的問題,不是‘折辱’賈夫人,又或是沒能及時上前,從野豬的獠牙下救下賈夫人。
真正的關鍵在於:有一個幾百斤重的‘生物’,在郅都這個中郎將提前帶兵掃蕩、清理之後,依然出現在了天子啟的聖駕附近。
正如劉榮所言:這個生物,可以是牛羊,可以是虎豹;
可以是昨日那頭野彘,也同樣可以是一個直立行走,挽弓搭箭的人……
“郅都,是朕的心腹。”
禦榻上,天子啟耐人尋味的一語,讓郅都顫抖的身形稍穩了片刻;
但下一秒,郅都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好似認命般,低頭緩緩閉上了雙眼。
“老七老九,是兒的手足。”
???
“更兒此番,並非是全然在為弟弟做主。”
“而是作為我漢家的太子儲君,指出一個臣下的錯誤――而且是不可饒恕的大錯。”
“――父皇當然可以斥責兒,並將郅都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但長此以往,我漢家威儀不再、《漢律》威嚴不存。”
“兒臣,恐國將不國……”
對上首禦榻丟出這句話,劉榮更再度轉過身,毫不掩飾目光中的厭惡之色,輕蔑的瞥向郅都。
“說來郅中郎,還得感謝如今的我,已經獲封為太子儲君。”
“若是沒有這層‘為宗廟社稷計’的掣肘,我要向郅中郎討得說法,可不止於這一星半點……”
端坐於禦榻之上,居高臨下的看著殿內的劉榮,當著自己和公卿百官的麵,如此張揚的對郅都――對比二千石級彆的中郎將表明惡意,天子啟終是忍無可忍。
猛然拂袖起身,便不發一言的向後殿走去,獨留殿內百官公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請太子移步後殿,以禦前獨奏……”
不出意外的‘課後留校’,劉榮隻淡淡點下頭,向劉彭祖、劉勝兩個弟弟投去一個安撫的眼神,便跟著宦者令春陀,朝著後殿的方向走去。
卻不知:在從前殿返回後殿的路上,天子啟麵上怒容,隻一點點化作直達眼底的由衷笑意……
“好小子……”
“不錯;”
“當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