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便是連哄帶騙,以每石十四錢的價格,將葛家寨的糧食全部買下。”
“——大半還都是打的欠條,或是‘代為儲糧,隨時可取用’的承諾。”
“而後將糧食運到長安一賣,不花費哪怕一枚銅錢,便得了上百萬錢。”
···
“怕事情敗露,便又借朝堂調兵之名,繼續封鎖葛家寨。”
“以至於葛家寨百姓民,明明得了一年豐收,手裡卻是既沒了糧,也沒了錢。”
“哪怕想要變賣家產換糧,也都被那狄丘的從役攔住,買糧無門。”
“——短短兩個月,葛家寨餓死了足有上百人,更是有不知多少稚童,為父母長親忍痛換給鄰裡,以相食之······”
“若非先帝心血來潮,要去藍田檢閱軍隊,又恰好路過了葛家寨······”
說到此處,岑邁不由再度老淚縱橫,淚水啪嗒啪嗒直掉,哀痛間泣不成聲。
而岑邁官居九卿、爵列徹侯,卻在此刻為貧民黔首的悲慘遭遇而落淚——究其原因,與劉榮此番平抑糧價所遭遇的阻力,可謂是如出一轍。
——狄丘區區一個嗇夫,根本不可能僅憑自己的力量,將一個數百口人的村莊變成自己的後花園!
一開始,狄丘確實是憑借自己的手腕,完成了自己的預定目標。
但後續的一切,卻基本全都是長安的這些個肉食者,帶著某些陰險的目的,對這個‘試點’項目聽之任之,甚至時不時搭把手。
為的,卻隻是在那個‘官不聊生’的歲月,尋求一個新的可能性······
“當年這件事,教訓不可謂不深刻。”
“——少府當也記得那一年,我漢家有足足十餘位徹侯、貴戚,以及數以百計的千石以上官員,因為種種原因而’壽終正寢‘。”
“隻是父皇,終歸不是先帝。”
“若再發生一次類似的事,隻怕是渭水,都要被父皇給徹底染紅了······”
劉榮這句話,說沒有私心是假的。
——此次平抑糧價,劉榮所要麵對的,就算不是漢家整個統治階級,也至少是大半骨乾、核心。
如此難度的副本,彆說劉榮這麼個瘸腿的‘準儲君’——就算是當今天子啟,若是處理的不小心謹慎一些,也很可能會被燙到手。
說出這麼一句威脅意味十足的‘渭水或為之一紅’,劉榮自然也多少帶著點扯老爹的虎皮,來為自己掃清些障礙的意思。
卻是不料老岑邁聽聞此言,竟是一臉認真的沉沉點下頭!
“確實是這樣。”
“——早先,陛下也曾透露過類似的意圖,說此番,若太子平抑糧價不成,那陛下便很可能會大興牢獄,為我漢家剔一剔蛀蟲。”
“隻是若最終,陛下真的用了如此極端的方式——且不說陛下是否會因此威儀大損、社稷是否會因此動蕩不安;”
“單就是‘辦事不力’這一項,殿下或許就要讓東宮拿了把柄。”
···
“殿下的儲位,幾乎是陛下將劍架在東宮的脖子上,硬生生給殿下搶來的。”
“——說穩,穩在陛下執意如此;”
“但若是要說不穩,有東宮虎視眈眈於側,殿下一旦犯下大錯,那動搖的可就不單是殿下的儲位,而是我漢家的宗廟、社稷了······”
這番話道出口,岑邁便當即低下頭去,擺出一副’我睡了好一會兒了,現在也正在睡‘的架勢,好像方才所說的一切,都是劉榮的幻覺。
劉榮卻是被岑邁這番堪稱’推心置腹‘的流露,而莫民感到一陣動容。
“為了我這個’混賬‘兒子,老爺子居然連自己的錢袋,都替我出手搞定了······”
很顯然:岑邁如此明顯的立場轉變,絕對離不開天子啟在背後授意。
而少府的特殊性,意味著天子啟此番布局,絕不僅僅隻是為了幫助劉榮,順利完成’平抑關中糧價‘這一史詩級副本。
——這個副本,本就是天子啟對劉榮的考驗。
原則上,彆說是給劉榮提供便利、給予幫助了——能不故意添亂增加難度,劉榮都得琢磨琢磨老爺子是哪味藥吃錯了,居然開始當人了?
眼下,岑邁這恨不能將’我是自己人‘這幾個字寫在臉上的鮮明立場,劉榮完全可以直接翻譯成:奉詔效忠於太子。
讓少府的管家——讓自己的錢袋子,去效忠自己的接班人;
做出這件事的,還是以刻薄寡恩聞名青史的漢景帝劉啟?
“父皇,是真的沒多少時間了啊······”
如是想著,劉榮妄想岑邁的目光,確實愈發帶上了一抹堅定,乃至於決絕。
“田叔雖是老臣,但終歸沒有爵位在身,即便被父皇拜為內史,也頂多隻能勉強顧全本職。”
“——公侯貴戚家中子侄,做了內史的田叔尚還能管一管;”
“但公侯貴戚,乃至宗親諸侯本身,田叔縱是撞破了腦袋,怕也是很難傷及其分毫。”
隱晦一語,引得老岑邁沉沉點下頭,又神情凝重的長呼一口氣。
“田叔享譽天下,主要還是在讀書人心中,享有很高的地位。”
“——先帝曾說,如果有一天,我漢家需要一個能讓諸子百家心服口服,無一例外崇敬的人,那這個人,必定是漢中守田叔無疑。”
“但對於公侯貴戚,乃至宗親諸侯——尤其是梁王這樣的強藩而言,田叔和田樹,卻是沒什麼不同的。”
“殿下或許不知道田樹是誰吧?”
“是臣封國的一介懶漢,空活五十有七,至今都還孤身一人,連個寡居老婦都勾搭不上······”
岑邁有意無意的俏皮話,卻並沒有讓劉榮裡外如一的凝重心緒緩解分毫。
隻本能的抬起手,以食指指腹摩擦起唇下,片刻之後,便對老岑邁稍一昂首。
“在京徹侯中,牽扯進這件事的人,有官職在身者幾人、食邑千戶以上幾人,又薄、竇諸外戚幾何?”
見劉榮伸手跟自己要起名單,再抬眼瞧瞧劉榮那遍布殺意的猩紅雙眸,岑邁隻本能感覺到一陣心驚肉跳!
但再三思慮之後,終還是咬緊牙槽,強自按捺下心中恐懼,將一個又一個人名,擺在了太子劉榮麵前。
岑邁每道出一個人名,劉榮的麵色便再凝重一分;
直到岑邁的口中,開始出現級彆達到九卿的朝中重臣,劉榮才終是緩緩抬起手,製止岑邁繼續往下說下去。
“少府不必再說了。”
“——再說下去,生怕少府最後,連父皇都能說出口來。”
“不必再說了······”
半帶玩笑,半帶苦澀的自嘲,卻引得老岑邁麵上陰鬱之色更甚。
見劉榮一副哭笑不得的臉色,感到嘴邊的話卻如鯁在喉,怎麼都說不出口來。
良久,終還是劉榮無奈的授意,讓岑邁終於給出了自己心中,最完美的解決方案。
——或者應該說,是即便不夠完美,也總能儘可能漂亮的,解決此事的方案。
“殿下,或許該走一趟堂邑侯府了······”
試探著道出此語,岑邁已微微慫拉下來的眼皮,卻是一眨不眨的緊盯在劉榮臉上。
等了足有三五息,仍沒從劉榮臉上,看出任何‘暴起大怒’的征兆,老岑邁才小心斟酌著用詞,最後補充道:“自得立為儲,殿下可是一次都不曾登門,拜會自己的姑母······”
“若是有館陶主從中轉圜,更甚是讓東宮下場,那殿下如今的困局,當也是能引刃而解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