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剛要說些‘慎言’之類的話提醒劉榮,見劉榮目光比自己還坦然,便也隻得斟酌道:“先帝曾說:太子監國,操持國政,頗有明君之姿。”
聞言,劉榮隻微一點頭,接過話題道:“既如此,故安侯應當也知道,凡明君者,多非仁主?”
“——父皇為儲二十餘載,羽翼豐滿,又曾太子監國數年,手腕老練。”
“故安侯可曾見過哪件事,是父皇打算做,而最終沒做成的?”
“有哪件事是父皇打算做,卻因為某個人勸阻,而最終放棄的?”
這話一出,申屠嘉徹底不說話了。
天子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說好聽點,叫有擔當、有魄力、有自信,有手腕;
說難聽點,那就是剛愎自用,根本就聽不進勸!
對於自己否定的人或事,這位天子絕對不會遲疑不決,而是會毫不遲疑地出手解決,並且永遠都不會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
而對自己認定的事,天子啟,也必然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就說這《削藩策》,晁錯都在朝堂上嚷嚷十四年了,不說被先帝擱置了十次,也起碼有八次。
換了旁人,恐怕早在第三次被擱置的時候,就會放棄這個不得君心的方略,轉而去關注一些能討帝王歡心的事。
但晁錯沒有。
一次次被否決,非但沒能讓晁錯知難而退,反而成為了晁錯一點點更進、完善的動力。
究其原因,或許有晁錯堅毅、鋼直的緣故;
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晁錯背後的天子啟,從來都不曾放棄。
非但不曾放棄,而且還不斷完善著自己的方略,並從還隻是監國太子的時候,就開始為此事謀劃布局。
時至今日,乍一眼看上去,《削藩策》好像是從天上突然掉下來,毫無征兆的出現在朝議之上的;
可了解內由的重臣都知道:在‘緩稱王’之前,天子啟並沒有略過高築牆、廣積糧的積累階段。
看似憑空出現的《削藩策》,實際上,卻是天子啟籌謀已久……
“公子是想說,陛下想要削藩,就沒人能阻止。”
“——對此,我了然於胸。”
“我想要做的,也從不是勸陛下打消削藩的念頭,而是讓陛下再多做一些準備,再謹慎一些、穩妥一些。”
“誠然,陛下宏圖大誌,老臣斷然阻攔不得。”
“可即便是能拖個一兩年,讓陛下晚一兩年推動《削藩策》,老臣,也願意為之獻出生命。”
“因為比起宗廟、社稷的安危,老臣這條性命,根本就不值一提……”
對於申屠嘉的想法,劉榮本就有大致預料。
就算不知道這位老丞相,在曆史上是個什麼樣的人,過去這幾年的穿越者生涯,也足夠讓劉榮了解這位鞠躬儘瘁、死而後已的國之柱石。
“我知道故安侯,是想要在事不可為之時,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也要稍拖延父皇削藩的腳步。”
“可是故安侯難道真的認為:死一個丞相、一個故安侯,就能阻攔父皇削藩的謀劃嗎?”
“——從先帝駕崩,父皇即立的那一天起,吳王劉濞,就已經是父皇非殺不可,而且是非速殺不可的人了。”
“與其用自己的生命,去賭父皇會不會由於‘逼死丞相’的羞愧,而稍放緩削藩的進度,故安侯為什麼不接受現實?”
“為何不接受朝堂非削藩不可、父皇非殺劉濞不可的現實,然後撐起這漢家的宗廟、社稷,以順利度過這場必將到來的動亂呢?”
丟下這句話,見申屠嘉陷入一陣漫長的思緒之中,劉榮便從地上起身;
顧不得派去後身沾染的泥塵,當即又是深深一拜。
“故安侯申屠嘉,不需要愛惜自己的生命。”
“但在將來,父皇推動《削藩策》,以致關東諸侯並起,戰火驟燃之際,宗廟、社稷,乃至天下,都需要活著的丞相申屠嘉。”
“——小子鬥膽相勸,言儘於此。”
“究竟作何抉擇,故安侯,自當好生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