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換一個外姓朝臣,過去從不曾在軍中履任,更不曾立有半點武勳,卻被天子啟直接拜為大將軍、車騎將軍這樣的頂級武職?
嘿!
朝野內外不說要鬨翻天,也起碼會有百八十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老臣跪在宮外,齊聲喊出一句:悠悠天子,何薄於我?!
往小了說,這是天子啟任人唯親,寒了朝野內外忠誠良將的心。
往大了說?
這就是天子啟昏聵無道,急需吳王劉濞撥亂反正,取而代之的明證啊!
但竇嬰有一層外戚的身份,這一切,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軍國大事,兵家重地!
——朕不信親母舅,難道要信你一介外人?
就這一句話,便足矣讓天子啟昂首挺胸,坦然麵對天下人悠悠眾口。
在原本的曆史上,長平烈侯衛青也同樣是基於此,才得以略過‘從大頭兵開始一刀一刀砍’的升級之路,幾乎是第一次穿上軍袍,便直接被漢武帝拜為車騎將軍。
人家是外戚~
是皇帝的親戚~
彆管能力如何,會不會領兵,能不能打勝仗——起碼作為親戚,總比外人更值得信任,也更值得委以兵權。
正如劉榮方才所言:漢家,甚至是更早的春秋戰國時期的列強,也都有以外戚掌兵的傳統。
而竇氏外戚當代子侄,又確實隻有竇嬰這一人能拿得出手。
但和劉榮方才所提及的周呂侯呂澤、宣平侯張敖,以及諸呂子侄、軹侯薄昭一樣:作為外戚,竇嬰在享受外戚身份帶來的政治特權的同時,也同樣要背負這個身份,為自己帶來的諸多弊端。
其中最關鍵的一點便是:外戚,天然屬於太後陣營,而非皇帝。
就拿竇嬰來說,便是一個不認識竇嬰,甚至不知道村外發生的任何事的老農,在聽到‘竇嬰’這個名字時,恐怕也會問上一句:姓竇的?
和當朝竇太後,是一家子不?
再考慮到眼下,東宮竇太後與立皇太弟的心愈發堅定,甚至愈發急切;
天子啟礙於梁國的特殊性,不得不給出一個曖昧的態度,用時間換空間。
在這兩方之間,竇嬰想要成為忠臣——想要做漢家、漢天子的忠臣,卻又無法擺脫姓氏,以及生來便有的‘竇氏外戚’‘太後族侄’的身份……
“這,是我沒辦法決定的事。”
“——出身於竇氏,這是我無法改變的事。”
“如果陛下日後,果真要因為我身出竇氏,而斷定我是太後與立梁王的馬前卒,我除了竭力自證之外,也是沒有其他辦法的。”
聽出竇嬰語調中的無奈,劉榮目的達成,卻也不忘當即追問道:“表叔打算如何自證?”
“要知道儲君皇太弟,可是關乎宗廟、社稷的大事,父皇不可能不再三慎重。”
“便是表叔做了些事,亦或是去言勸祖母,父皇,恐怕也很難信任表叔。”
便見竇嬰聞言,先是滿臉滄桑的搖頭苦笑一陣;
過了許久,又似釋然般,含笑發出一聲長歎。
“如果有必要,我會在太後向陛下發難的時候,站出來阻止太後。”
“不過,這不是為了爭取陛下的信任。”
“——而是我原本就想,也原本就打算這麼做。”
“至於太後是否會因此而惱怒,陛下是否仍舊會覺得我竇嬰‘不足以信重’,對我而言,卻是沒那麼重要了。”
···
“作為臣下,要做的事或許有千般萬種,但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頂著外戚的身份,在長安享了這麼多年的福,我這腐儒,也總該到了要報效陛下的時候……”
“如果可以幫陛下平定叛亂,並阻止太後與立梁王,便是舍去性命又如何?”
“能留名青史,為後世人所敬仰、尊崇——這難道不是比苟活於世,更值得我追求的事嗎??”
這番話,竇嬰說的坦然。
坦然到坐在搖椅上的皇長子劉榮,都是不由得一陣失神。
竇嬰這番話,以及這幅‘置生死於度外’的姿態,讓劉榮莫名感到熟悉。
愣愣回想許久,劉榮才終於回憶起來:去年,劉榮在另一個老臣的身上,也曾看到過這等高風亮節。
那人名曰:申屠嘉。
爵號:故安侯;
官拜,漢丞相……
“今日,本是想借表叔這層擔憂,達成我自己的一些謀算。”
“卻不曾想表叔,竟是這般……”
“嗬;”
“搞得侄兒我,竟都有些自慚形穢了……”
劉榮本就不是個見人說鬼話,見鬼說人話的性子。
作為皇長子,劉榮本就更傾向於堂堂正正的陽謀,而非蠅營狗苟的陰謀詭計。
便是偶有無奈,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見竇嬰如此坦蕩,劉榮自也不再遮掩,索性表明了自己的意圖。
也不出劉榮所料:在劉榮這同樣足夠坦蕩的表態後,太子詹事竇嬰,隻抱以一陣意味深長的微笑,旋即便對劉榮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而劉榮,也不負竇嬰所望。
“皇祖母要與立皇太弟,侄兒這個皇長子,便也沒必要再遮遮掩掩、含糊其辭了。”
“——侄兒生來便是皇長子,也是生來,便非要坐我漢家的儲位不可的。”
“無論是為了侄兒自己,亦或是母親、弟弟們的安危,乃至我漢家的宗廟、社稷之安穩,侄兒,都必須坐上儲君太子之位。”
滿是坦然的說著,劉榮也終是將那好似粘在搖椅上的屁股抬起,站起身,負手上前兩步。
望向表叔竇嬰的目光,更是已然帶上了無儘的堅決,甚至是一往無前的決絕。
“侄兒,要做儲君。”
“每一個阻止侄兒這麼做的人,都是侄兒的敵人。”
“——想要先一步搶走儲位的人,亦然。”
“而表叔,卻並非是這樣的人。”
···
“表叔身出竇氏,卻想要做我漢家的忠臣,又必定會在將來,成為儲君太子的潛邸肱骨。”
“侄兒不得其位,不謀其政,尚還不能以君自居、以待臣之禮對待表叔。”
“但對於表叔的困境,以及自己想要得立為儲的目的,侄兒,倒也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想法,以供表叔參詳。”
一番話道出口,劉榮隻暗下稍吸一口氣,靜靜等候起了竇嬰的答複。
而當那抹令人如沐春風的溫和笑意,再次出現在竇嬰那儒雅、隨和,又不乏陽剛之氣的麵龐之上時;
皇長子劉榮,也終於吹響了向儲君之位——向太子之位正式發起衝鋒的號角。
“吳楚亂平,梁王必攜潑天之功入朝,夥同東宮,挾父皇與立儲君皇太弟。”
“屆時,表叔領兵在外,或許會得到父皇的密詔,也或許不會。”
“但若是表叔搶先一步——在父皇沒有發去密詔之前,搶先上奏請立儲君太子,那表叔‘竇氏出身,不可輕信’的疑點,便可以在父皇那裡被抹除。”
“從此往後,父皇不會再覺得外戚竇嬰,是竇氏與立皇太弟的急先鋒,而是會視表叔為儲君太子的扶立功臣、肱骨心腹!”
···
“父皇也將借此,得以名正言順的冊立儲君太子,絕了梁王叔的心思,並以‘竇嬰領兵在外,挾兵權而逼宮’應付皇祖母。”
“而侄兒我,也可如願住進太子宮……”
“——表叔以為如何?”
“表叔以為,如此,可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