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002章(1 / 2)

又幾日,府中桃花盛放。

微風吹動桃雲杏影,淩冽正在屋外的林間隨手翻一卷泛黃的《北境地誌》。實是軟禁之中,也無甚趣事能打發時間。和煦暖陽惹人眠,半夢半醒間,總叫他憶起從前。

他與已故的皇兄皆是明帝的子嗣,皇兄行四、他行七。他們的父皇膝下子嗣單薄,雖有八兒兩女,真正長大成人的隻有他們倆兄弟和一位公主。

皇兄是嫡出,而他的生母則是明帝的寵妃蘇氏。

聽宮裡的老人說,他的母妃並非秀女,也不是跟著父皇的府中舊人,而是父皇微服出巡時一見鐘情的。入宮後便是專房貴寵,即便早年無子,也是一入宮就越級封了妃,還加了個當時看來極僭越的封號“宸”。

木秀於林,宮中便有女子因寵生妒,悄悄下毒害死了已是貴妃的蘇氏。

明帝因此輟朝數日,更嚴懲了涉事的兩名宮嬪和她們的家人,一人被五馬分屍、其家流徙千裡;另一人千刀萬剮、其家滿門抄斬。時任太醫院的許多太醫,都被治了失察之罪,最嚴重的幾個也砍了頭。

都說元徽六年明帝一怒,流血漂櫓,但那時候的淩冽隻有三歲,對這些事情記得懵懵懂懂,母妃死後他便被父皇接到身邊親自教養。隻是後來父皇太過傷心,積勞成疾,當時的皇後舒氏便主動請求收養了他。

在淩冽的記憶裡,他這位嫡母溫婉寬和,待他如己出,對他甚至比對親兒子更好一些——認真教他寫字、不厭其煩地給他念故事書,夜裡學著唱江南的歌謠哄他入眠。

皇兄也待他極好,處處回護,帶著他在東宮念書,更因帶他騎馬而錯過了秋獵的彩頭。

這份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直持續到他十七歲,雨夜,明帝駕崩,守在靈前的他,終於無意識地聽見他視為親娘、親兄的兩人,悄悄躲在暖閣中一番對話——

“你也不想想,當年你七弟不過三歲小兒,皇上就要封他做寧王。若不是母親聽了黃公公的建議、主動提出來收養他,你這太子之位、還有這皇位,還指不定落在誰手中呢!”

“可是母親,七弟他一直很孝敬您、待我也很恭敬,我還是覺得沒必要這麼防備他!”

“你懂什麼!皇位當前,他現在是還年輕,將來的事情又有誰知道!”

……

之後,他們兩人又說了什麼,淩冽已經全不記得,隻記得當時那份駭然和心痛,還有茫茫然闖入淒風冷雨中,踉踉蹌蹌、帶著滿眼的淚光遇見匆匆上京拜見新皇的老將軍郭雲。

與披麻戴孝的滿朝文武不同,這位蒼顏白髯的老將軍披著厚重的鎧甲,手上捧著他的兜鍪,身上的紅披風破了個大洞,上麵還染滿了各式各樣暗沉的血。

宮門口的太監似乎還在指責他不穿孝服,對駕崩的明帝是大不敬,老將軍卻隻是用他如鷹的雙眸淡淡看了那公公一眼,張開乾裂的嘴唇不卑不亢道:“老將,是自戰場快馬加鞭而來。”

郭老將軍是真正出生貧寒的泥腿子,他正二品的鎮北將軍位,是他自己用命拚來的。淩冽沒有猶豫,隻一眼,便下定決心、不管不顧地請旨上書,跟著郭雲北上從軍。

皇兄大約心中有愧,答允他的請求後,給他加了一重爵號,尊成了“北寧王”。

在鎮北軍中這五年,其實是淩冽活得最痛快的日子,他沒有王爺的身份,像普通士兵一樣躋身行伍,同鎮北軍一道兒訓練,學騎射、長本事。

這些小戰士多半同他是一邊兒大的年紀,心性兒真誠而簡單,沒有那種鑽營人心的醃臢齷齪,隻有一腔保家衛國的熱血。

郭老將軍的兩個兒子也在軍中,他們比淩冽稍年長些,都已成家,淩冽去時,郭家大哥的兒子剛出生,取了個小名叫“家寶”,粉粉嫩嫩、甚是可愛。

他們以兄弟相稱,打了勝仗就認真慶祝,雖沒有精致的食物、柔軟的床鋪,但淩冽卻覺得安心而踏實,直到戰局瞬息萬變、直到北戎山上騰騰燃起大火,直到昔日的兄弟全部慘死戎狄鐵騎之下。

淩冽睜開眼,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膝上放著的《北境地誌》,揉成一團的紙張正巧是北戎山那一頁。

北戎山是一座兩翼較高、中夾狹長穀地的山巒,若算上連通山脈的兩個平原,正好可以做成一個前後夾擊的最佳伏擊地點。

鎮北軍同戎狄交戰數年,對這凶悍的對手也還算了解——

戎狄由大大小小數百個草原部落組成,老首領年逾花甲,手底下七八個兒子,隻有兩人有真才實學:年長的一個魁梧凶悍,是老狄王的原配夫人所生,稱大太子;年輕些的一個文質彬彬、有智計,算老狄王寵妾的兒子,也被封了個二太子。

眼看老狄王病重,素來狂妄自負的大太子便集結了三十萬騎兵氣勢洶洶地壓境,一心想將鎮北軍徹底打敗,給老首領獻上一份不錯的大禮,順便同他談談繼位之事。

當時的鎮北軍隻有十五萬,算上淩冽作為親王的一萬親兵,也不過隻有十六萬之數,可謂敵我力量懸殊。戎狄大太子認為此戰必勝,郭老將軍則利用他的這點心思,選北戎山做陷阱,並派了親信前往距離北戎山最近的雲州,期望能調動雲州的五萬駐兵一道製敵。

當日,老將軍命兩個兒子各領兩萬士兵埋伏在北戎山兩翼,自己則親自領十萬鎮北軍到開闊的南平原假意迎戰戎狄大太子。剩下的一萬鎮北軍則由淩冽帶著,同北寧親兵一道兒在北戎山的北麵窄口伏擊。

按照計劃,開戰以後老將軍會裝作落敗,而後向北撤退、誘使戎狄大軍進入他們早就準備好的北戎山陷阱內,而五萬雲州守軍、則會從南麵前來,將整個戎狄合圍在山穀中殲滅。

可惜鎮北軍力戰三日後,不僅雲州的守軍沒來,戎狄二太子還未卜先知般帶著數十萬人馬趕來,在北戎山下點燃烈火,借著翻卷的北風,將兩翼山上的士兵們活活燒死。

即使到了那一刻,鎮北軍中也沒有逃兵叛將。麵對死局,他們也是咬牙拚到最後一刻,殺一個不虧、殺兩個穩賺,倒下的累累屍骨,幾乎將北戎山中的穀地填平。

這一戰,鎮北軍全軍覆沒,北寧王親兵也死傷慘重。

朝堂上的奏本多議論此戰是鎮北軍托大,民間私下議論卻揣度是軍中出了奸細。唯有淩冽知道,郭家滿門上下和鎮北軍二十萬將士的性命,不過是做了皇權更迭、朝堂奸臣的一局棋。

幕後凶手是誰,他前世看得清清楚楚。

但若不能掌握足夠的證據一擊製敵,淩冽便選擇忍辱蟄伏,回京這半個月來,手底下人辦事牢靠,確實幫他查到了不少東西——

當年那位前往雲州求援的,姓韓,原是京城人士,在鎮北軍全軍覆沒後便沒有歸京,說是心中有愧、辭去了軍中一切職務,自請做了雲州城門的看守。

韓家在京中沒什麼親戚,隻有一個老母親和一位已經出閣的妹子。

城門看守在武官行列中不入流,微末的俸祿隻夠勉強糊口。結果淩冽卻查到,韓家老的夫人竟能賃著京城正街一套三進的小院落,連帶女兒女婿也住在其中。

再查下去,就發現那賃房的白銀出自京中的一間賭坊。賭坊的老板看著都五十多了,卻忒不要臉地認了個宮裡的太監當乾爹,而且認乾爹後連姓氏都跟著改了、跟著那太監姓黃。

姓黃。

宮裡黃門無數,姓黃的太監可就那麼一個。

明帝朝時,這人在太子東宮伺候,皇兄登基後就成了皇帝寢宮明光殿首領太監。如今皇兄驟崩、新帝登基,他便順勢被拔擢成司禮監掌印,代八歲小皇帝行朱批之權,可謂一人之下、權傾朝野。

淩冽思量著,手指無意識地點著書頁。

微風拂麵,吹落樹上桃瓣點點,伴隨著粉紅花雨而至的,是元宵急促的腳步和冒失的大喊大叫:“王爺——!大事不好了!”

淩冽合上手中的《北境地誌》,抬頭看向元宵,小家夥臉色慘白、氣喘籲籲,一看就是受了莫大的驚嚇,一句話喘了好幾口氣還沒說完,王府門口就又傳來了一聲尖而陰柔的呼哨,“皇上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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