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德祐笑不出來了,額角滲出豆大的汗珠,他張了張嘴,半天找不到合適的話說。
小蠻王也有些不耐煩,他睨了段德祐一眼,衝旁邊的蠻族莽漢伸手,那三百斤的胖子立刻會意,轉頭取了一把一人高的大弓來。
這把大弓的弓身通黑,兩緣漆白,弓弦圓勻潤澤,弦粗卻足有兩指。
小蠻王將那大弓接過來,取了金羽,滿弓拉開後,段德祐隻聽得“嗖”地一聲,就有一支金箭擦著他的頭頂飛過,一氣兒射|入中軍大帳、而後貫穿了後麵兩頂帳篷。
段德祐打了個冷戰,那些吉祥話再難開口。
小蠻王不理他,徑自取了第二箭。
方才那一箭已有萬鈞之威,舒明義兀自心驚,卻見小蠻王彎弓搭箭後,竟直瞄準了北寧王所在的花轎。舒明義嚇出了一身冷汗,暗中咬牙、握緊了手中的紅纓槍。
結果金色的羽箭射|出,竟如下弦月般,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叮”地一聲打翻了花轎前的火盆。鐵盆裡的木炭火星飛濺,瞬間將那紅色的吉毯點燃。
“……”段德祐腿軟,若不是掾史攙扶著他,隻怕又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見吉毯起火,又連忙喊道:“救、救、救火啊——!”
錦朝這邊亂作一團,那邊小蠻王卻聳聳肩,嘰裡咕嚕地對旁邊的八字胡大叔說了一句。
那大叔點點頭,笑眯眯地衝段德祐道:“我家大王說,他手滑了。”
段德祐訕笑,手忙腳亂地滅火。結果他一邊滅火,那邊掾史卻一邊命人去準備新的火盆,似乎下定決心就是要完成這個“轎中新人跨火盆”的“儀式”。
看著那個重新被端正擺放在花轎前的火盆,小蠻王綠眸沉了沉。
而他身邊的八字胡大叔則是環抱了雙手,聳了聳肩,後退一步,像看猴戲般遠遠瞧著段德祐。
段德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在心裡暗罵這小蠻王,他站起身來堆笑,又欲解釋那火盆的種種祛邪功效,結果他的話才說了一半,就聽得空中一道裂帛之聲,而後,血珠飛濺——
山風陣陣,旌旗翻卷。
剛才還混亂一片的場麵,瞬間安靜下來。
第三枚金色的羽箭紮進了段德祐的喉管,將他整個人串到了箭上。
段德祐瞪大眼睛,抬手指著小蠻王想說什麼,可喉嚨裡湧出的鮮血堵住了他的聲音,教他隻來得及冒出咕咚兩個血泡,就撲通一聲倒到地上、麵目猙獰地斷了氣。
箭頭紮入吉毯內,鮮血噴湧,濺濕了花轎轎簾。
被灑了一頭一臉血的喜婆眨了眨眼,而後“啊啊啊啊”地尖叫起來,一轉身就往鏡城內跑,她年邁、跑不快,步子踉踉蹌蹌、沒幾步就連續地摔了好幾個大跟頭。
而她這麼一動,錦朝這邊就亂了:跟著段德祐來的那班胥吏也被嚇得屁滾尿流,丟了手中東西就不要命地往城內跑,一麵跑一麵大喊著“殺人啦!蠻國殺人啦!”一時場麵混亂,哪裡還是什麼“□□上國、禮儀之邦”。
舒明義皺眉,心裡蹭蹭火起,高喝一聲“都給我安靜!”而後命自己帶的士兵堵住城門,叫那些四散而逃的官吏們回來、彆丟人現眼。
掾史距離段德祐最近,他呆愣了一會兒才慢騰騰跪下去,摸了摸他叔叔段德祐尚有餘溫的身體,他的眼淚止不住了,他麵色金白地喃喃道:“他、他是大典禮官,你、你……好大的膽子!”
小蠻王隻將手中的大弓一丟,又咕咕噥噥說了一句。
“我家大王說,”八字胡依舊掛著笑,一指段德祐的屍體,“他聒噪,聽著心煩。”
掾史麵色青白、兩眼赤紅,不敢置信地瞪著那小蠻王,“你——!”
到了這個地步,掾史也被逼急了,他丟開叔叔的屍體一下跳起來,惡狠狠地破口大罵道:“你你你竟敢在陣前射殺我大錦的朝廷命官!這事兒沒完!按錦朝的規矩,你這、你這就是宣戰!!”
掾史個高,但生得乾瘦、跟個蘆葦杆似的。
小蠻王偏了偏頭,都不稀得開口。
八字胡大叔無法,隻能一聳肩指了指掾史腳下的地麵:“不好意思啊,這位小大人,你們目前所在的,好像是我蠻國的領土。既在我蠻國的領土,規矩,自然得按我們的辦。”
“你——!”
雙方爭執不下,轎中的淩冽卻看著那點點滴滴順著轎簾融入吉毯的鮮血,深吸一口氣,緩緩挺直了腰背、坐正了身子——
比起北境戎狄,南境蠻國這些年算是安分,隻同他們東邊的百越國衝突不斷,從未像現在這樣主動大規模地向朝廷挑釁過。這位小蠻王,年僅十七歲就能在數月內連下錦朝數城,可見其暴虐好戰。
淩冽雖也看不上段德祐此人,但“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姓段的又有“敕令禮官”這麼一重身份,對外、就算是錦朝的臉麵。結果,那小蠻王卻全不將人看在眼裡,上來就是斃命一箭。
難怪……
淩冽搖搖頭,他那個不省心的小侄子和舒家要那麼早調兵遣將來南境,恐怕就是因為蠻國議和事假,小蠻王根本就是借著和親這事兒,想要趁錦朝不防時、來個長驅直入——
畢竟,前世戎狄邀約他們打入京中時,蠻國可是沒一點兒謙讓。
最後錦朝國滅,蠻國和戎狄南北分治,可見狼子野心,同樣不容小覷。
淩冽從前一直關心的是北境和鎮北軍,並不太記得前世到底是哪家的倒黴姑娘來和親,現在細細回想——好像那時候蠻國對這位和親的“公主”確實不大滿意,而後就借著這由頭再次起了兵。
看著吉毯上那道暗紅色血線,淩冽呼出一口氣,將掌心因發熱而冒出的虛汗蹭掉,緩緩捏緊了藏在袖中削鐵如泥的短劍——他說不清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段德祐此人死有餘辜,但這小蠻王……隻怕也不好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