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雲眨了眨眼,細細品了一口茶水,仔細想來這楊修應當不是在說假話。
“那如今忠於漢室之人,還有幾派?”
楊修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案牘上默默地畫下了三橫,寫出各自的名字。
“第一派,便是以我弘農楊氏為主,我主張輔佐公子曹植登基,曹植心在漢室,如果能將他立為世子,或許大漢不必滅亡!”
劉雲咧了咧嘴。
幼稚……
“第二派,以潁川鐘繇為首,暗流湧動。”
這倒出乎了劉雲的意料。
“自二荀死後,鐘繇的確是潁川一係的首腦,不過此人怎麼會冒險與曹操對抗?”
楊修這就說起了一些往事。
“升之曾在涼州,難道不知潼關之戰因何而起?”
潼關之戰,正是由鐘繇而起。
他向曹操求率三千兵入關,外托名討伐張魯,內以脅取關西質子。
結果,在同一時間,散落各地的關西諸將全部聚集在一起,像是提前準備好了一般直接堵在潼關。
巧合?未必。
仔細想來,自從建安四年開始,鐘繇便持節總督關中,他與關西諸將全都熟識,馬超、韓遂都曾與他並肩作戰。
鐘繇性情穩重,乃是大漢老臣,他不可能不明白,自己這麼做,關西會如何應對。
唯一能說得通的解釋便是,他就是在故意逼反關西諸將。
“這麼說來……潼關之戰,可能是有人與鐘繇串通好,要對付曹操?”
楊修點頭稱是。
“可惜那曹賊運氣太好,關西諸將內部不和,反被這曹賊一網打儘。”
“自此之後,曹賊便開始懷疑起鐘繇,直接將其權柄拔除,征召為廷尉,實際上是斷去了他與關西諸將的聯係。”
“這一派已無實權了。”
“那第三派是何許人也?”
楊修拱手向東,指向許昌方向。
“天子的親隨,匈奴後人金禕,少府耿紀、丞相司直韋晃、太醫令吉平,這些人日夜被曹操監視,想要行動起來,太過困難,乃是勢力最弱的一派。”
情報悉數說完,劉雲稍稍領會過後,又在腦中整理一番。
仔細想來,這三派之中幾乎沒有一家能成事……
而且各自為戰,互不統屬。
他楊修想要輔佐幼子曹植,這簡直是癡人說夢。
曹操早已是看穿這些漢室舊臣,利用忠於漢室的名頭,將曹植塑造成忠君之士,便能把漢室舊臣們吸引過來。
楊修可能都沒察覺到,曹操已經把他們玩弄於鼓掌之中了……
“德祖,恕我直言……曹植根本沒有登上世子大位的機會。”
聽聞此言,楊修大驚。
“這不可能!曹操對臨淄侯最為看重,平日裡便讓他留守鄴城,儼然是已經有將後事交給他的打算!”
“坊間也經常傳聞曹操欲立曹植為嗣子,難不成這些都是假的?”
“當然是假的!”
劉雲一眼便能看出這其中詭譎煙雲。
曹植是何許人?也就算他表麵上偽裝的再恭敬天子,他畢竟是曹家人。
一個人永遠不可能背叛他的階級,背叛他家族的利益。
你們這些漢室舊臣,真以為把他扶上了位,他就能不去竄漢?
天真。
如果劉雲不是穿越者的話,他或許也會被這些表象蒙蔽。
可很顯然,曹家這些手段在曆史上早就已經被玩透了。
司馬家篡魏的時候,跟曹操的手段一模一樣,甚至改都不屑於改一下。
司馬懿一家扮演黑臉執政。
而司馬孚卻是表麵上一副大魏純臣的模樣,每每皇帝被廢,或被殺,他都出來哭得天昏地暗。
實際上,每次司馬家麵臨危險的風口,司馬孚都是毫不猶豫的站在自己的家族這一方麵。
麵子裡子都給他司馬家掙到了!
曹植也是一模一樣。
漢獻帝被逼退位,整個曹魏,除了金城太守蘇則真心為劉協痛哭之外。
也就曹植出來裝裝樣子。
曹操將兩個兒子分立在大魏陣營和大漢陣營之間。
讓這些漢臣拚了命的把力氣全都送到曹植身上,省得你們在鄴城鬨事兒。
等回頭來,曹操命數已定,直接把位子讓給曹丕坐穩,你們再想鬨出事兒,來還有機會嗎?
這就是政治啊,有人唱白臉,也有人唱黑臉。
曹操把人心都玩透了。
“楊德祖……曹植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當上世子。”
“你不用白費氣力了……如果不出莪所料,此番曹操回到鄴城,曹植很快便會被拋棄之不用。”
“從一開始,曹操就設了個局,讓你們鑽入他的局中,以為興複漢室有望,以為隻要扶上曹植,你們所設想的那個大魏與大漢並存的時代便能實現。”
此話方休,楊修卻是突然驚醒過來。
“你這麼說,好像也不無道理,每一次坊間傳聞曹植將要登上世子大魏的時候,曹操卻又突然反悔……”
“莫不成,他真的是存心想將兒子當做棋子擺布?”
對於曹操來說,彆說是棋子了。
他的長子都能作為嫖資,拿小兒子當個棄子又能如何?
“楊德祖!你現在不應該擔心的是曹植,而是你自己!”
楊修聽聞此言,反倒困惑。
“此言何解?”
劉雲淺飲茶水,望向茶湯,水霧蒙蒙,卻迷惑不了劉雲的雙眼,他一眼便能看出水中波瀾。
“當年曹操進位丞相,族滅孔文舉。”
“進位魏公,隱誅荀令君!”
“這兩家,皆是當世最大士族……”
“你再好好想想,此番若要進位為王,有誰夠這個資格,能夠給他曹家鋪路?”
話音一落,那楊修手中茶水啪嗒一聲濺落在地。
楊修眸中顫抖。
“弘農楊氏……”
“還不夠!再加上一個清河崔氏!曹操的門麵才足夠裝點起來,那些還心存漢室的舊臣,才不敢作亂!”
劉雲緩緩起身,拍了拍這自詡聰明的楊修。
“我與你說這些,隻是希望你提早明白,你不論回不回去,楊家的宿命都已經注定。”
“當年天子剛到許昌之時,曹操都敢將楊太尉壓入牢獄嚴刑拷打。更何況如今他已是魏公,殺你們弘農楊氏,易如反掌。”
“你的命注定保不住了……”
楊修失魂落魄,雙手已是開始發顫起來。
他嘴上說著不怕死,可他卻希望能以自己的死,至少對曹操造成點影響。
可是劉雲這麼一說,好像在他曹操根本就沒把弘農楊氏放在眼裡。
殺死他們楊家人,簡直就如同殺雞屠狗一般簡單。
楊修膽戰心驚的雙手行禮。
“誠如是……可有何法,能解救危局?願受教!”
說到這裡,劉雲真正想說的話,才到嘴邊。
“我有一計,可保漢室無憂!”
楊修困惑道。
“有何妙計?”
劉雲嚴肅道。
“你回鄴城,聯絡各方舊臣,將曹植的真麵目揭穿!”
“等到曹操進位為王,漢室傾覆在即,天下諸臣皆是看穿曹植的把戲,你覺得這些漢室舊臣還有心思輔佐曹植嗎?”
“他們還有時間,彼此爭權奪利嗎?”
“漢道衰微,全因漢臣心術不純,各懷鬼胎。”
“若天下忠臣誌士合力抗曹,曹操焉能自保?”
“去與不去,看你自己。”
劉雲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讓楊修冷汗涔涔。
此行若回鄴城,曹操必然不會放過他。
可是,他若不回去,又沒人能夠聯絡各處漢室舊臣。
這是一條必死的路。
“若是楊修之死,真能讓漢室舊臣凝聚起來,倒也不失為一場壯舉,人雖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楊修受教了……”
楊修一口將茶水飲儘,回眸笑道。
“好茶,好茶。”
“與升之一語,茅塞頓開。”
劉雲拱手,目帶欽佩。
“壯士死節!”
“在下佩服。”
楊修起身長拜,臨走前,卻又提示到。
“升之如今風頭正盛。”
“我也提醒一句,切莫忘了過剛易折,樹大風摧。”
“不僅曹操盯著你,這蜀中也有人盯著你呢。”
劉雲點頭道。
“早盯上了……該來的都會來。”
“你明白就好。”楊修拂袖而去。
天朗氣清,劉雲站在城樓之上,望著楊修遠去,他目中生出一抹敬佩之色。
雖則這楊修自作聰明,可是他能為了沉淪的漢室獻出一份力,已經算是弘農楊氏對於大漢最後的忠誠了。
“師兄!他知道自己會死嗎?”
劉雲點頭道:“自然是知道的。”
“那他為什麼還要回鄴城?”
劉雲沒有回答。
反倒是辛憲英心存敬意。
她的眸光遠遠望去,那大漢士族最後的風骨,仍然挺立在楊修的身上。
“太尉楊彪四世清名,一路護送天子東歸,從不離棄。”
“他的兒子,也將為大漢流儘最後一滴血……”
“弘農楊氏,不愧為大漢名門。”
劉雲聽聞此言,則是從辛憲英的眼中看出了不一樣的感情。
那是同出於時代裂變之中,士族之間的惺惺相惜。
“辛姑娘出身隴西,倒是對這中原士族了解頗多啊。”
辛憲英連忙側過頭去,眼神躲閃,雪白的鵝頸輕輕一顫。
“隻是聽說而已……”
劉雲會意一笑。
“時辰不早了,肚子也餓了。”
“師妹,今夜,就吃染爐羹吧。”
“辛姑娘,來否?”
辛憲英回眸,眼中柔波百轉。
“恩公相邀,莫敢推辭。”
“恩公,請!”
“姑娘,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