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劉雲沒有猜錯,他就是那個夏天,被呂布俘獲的劉備之子。
至於自己為什麼後來會成為彭城國廣戚縣人,他也已有答案。
先前他審問那名女刺客時,腦海中浮現的記憶,已經讓他與現實串聯到了一起。
“清楚了……”
劉備長子的身份,將伴隨他一生,怎麼也磨消不掉了。
天命無常啊。
沒想到他一直想尋找的父母,就在自己身旁,而自己卻還全然不知……
“劉升之啊,劉升之,你平日裡的小機靈,都去哪了。”
劉雲自嘲般的苦笑。
看著劉備和張飛兄弟倆喝的酩酊大醉,個個從坐榻上翻滾下去。
他會心一笑。
“主公今天醉的真快。”
諸葛亮舉起羽殤,且喝且行。
“人一高興起來,喝的就多。”
“翼德,主公皆是如此。”
諸葛亮酒品還是比較好,儘管他也喝的不少,可是年紀畢竟擺在這。
“主公和翼德都已漸漸年老,不比當年了。”
“當初,隆中草廬裡,亮還與三將軍打賭,隻要飲的過亮,亮便出山。”
劉雲聽著不同往常的三顧茅廬,頗為好奇。
“哦?然後如何。”
“然後啊……”
諸葛亮嘴角含笑,似是回憶起了二十七歲時的意氣風發。
“然後,亮與弟,及其幾個童仆,全被翼德喝翻。”
“雲長與翼德,就這麼把亮抗回了新野。”
“亮一醒來,悔之不及矣。”
劉雲聞言大笑。
二十七歲的年輕人,曾經誌在天下,揮斥方遒。
諸葛亮看著劉雲,就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這麼多年,辛苦主公了。”
“亮,很少看到主公這麼高興過。”
諸葛亮看了一眼張苞、張紹。
“勞煩二位,將主公和翼德扶下去歇息吧。”
兩兄弟點頭稱是。
不多時,杯盤狼藉。
一輪月光下,隻剩二人。
“軍師將軍有話與我說?”
劉雲猜得到諸葛亮的意思。
“有一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諸葛亮請劉雲出門,二人來到屋外。
星天下,寒霜四起。
露水凝聚壓低樹葉,啪嗒一聲,水珠墜落於地。
“亮與升之,其實是見過的。”
劉雲思索道:“何曾見麵?”
“建安十二年,亮與徐元直、石廣元、崔州平、孟公威求學南陽。”
“具在司馬公座下聽教。”
“其間,徐元直常說,自己收了個小徒弟。”
“他已是棄武從文,便悉數將劍招傳授於人,自此不問遊俠事兒。”
“亮閒來無事,曾去新野觀劍。”
諸葛亮打量了一眼劉雲,沒有看錯。
“若亮沒猜錯,你便是當年的學劍小徒。”
劉雲點頭道。
“徐師的確教授過在下劍術。”
“學滿一年後,正逢曹軍南征荊州。”
“徐師多時不曾去劍舍,隻給雲留下木牘,讓雲自行逃難。”
“雲,便隨鄉人去了涼州。”
諸葛亮悠然一歎。
“若是那時,亮能察覺你的身份,也許你也不必繼續流浪七載。”
“主公也不至於今日才能父子重逢。”
“這一直是主公的心病啊。”
“當年,甘夫人在南郡病逝。臨終前,夫人特地囑托主公,務必要找到當年離散的孩子,亮到現在還記得夫人的愁容。”
劉雲聞言,心頭一顫。
竟不料,子欲養而親不待。
今後隻能在夢中才能體味慈母之情了。
“軍師,能和我多說說我阿母的事情嗎?”
諸葛亮微微頷首。
“主母是一位勿論相貌還是品性,都無可挑剔的女子。”
“她能把所有家事管理的井井有條。”
“各家將領妻子和能和睦相處,全賴主母居中調解。”
“升之在漢川連殺夏侯家二子,而夏侯夫人全不追究,一則是念在翼德將軍當年過錯,二則仍是念在她與甘夫人的姊妹之情。”
難怪……
劉雲一直不理解,為什麼夏侯夫人對自己沒有太大惡意。
原來還有這一層關係在其中。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甘夫人已在無形之中,幫自己鋪好了路。
“升之啊。”
“亮今日,其實不止是想和你說這些。”
諸葛亮話鋒一轉,忽然嚴肅了起來。
劉雲點頭道:“軍師,有話直說。”
“亮知曉,你這些年來,在三輔、涼州肆意縱橫,學得一身本領。”
“你素來聰慧,應知曉曹賊之心,若漢室當真滅亡,將來能繼承大統之人,唯有你!”
劉雲心下一顫。
“那……阿鬥。”
諸葛亮毫不避諱,目光緊鎖。
“少主與亮,情同父子。主公常年在外征戰,孫夫人走後,阿鬥一直是拙荊在照顧。”
“與情而言,亮自然希望阿鬥能繼承大位。”
“但亮知曉,阿鬥生性貪玩,未來可為守成之君,卻不可為社稷之主。”
“主公與曹賊之間的國力差距太過懸殊……”
“若無中興之人掌理中樞……天下不在歸漢矣。”
諸葛亮向來看得很清楚。
其實他和阿鬥的感情,要比劉備還深。
諸葛亮和黃月英無子,阿鬥他是當親兒子來養的。
所有人都以為,劉備臨終前,一紙詔書就把諸葛亮的權利抬到開府治事的最高位。
其實,沒人注意到。
劉備在夷陵之戰後,留下的是一個遍地瘡痍,四處作亂的益州。
劉備的功名隨著大行皇帝、山陵崩塌也將煙消雲散。
諸葛亮的權利根本不來源於已經死去的先帝,而是直接來源於劉禪。
是劉禪給了諸葛亮開辟霸府,唯我獨尊的權利,是劉禪給了諸葛亮淩駕於皇權之上的至高權柄。
從始至終,他們都是情同父子,而非很多陰謀論中的爾虞我詐。
這也幾乎是魏晉禪代以來,唯一一例臣子開辟霸府後,不行篡逆之事的奇事。
如今諸葛亮與劉雲刨心而談。
亦是給了劉雲一個答案。
“你與阿鬥,都是甘夫人的孩子,同父同母,親密無間。”
“亮隻希望,今後你能善待阿鬥。”
劉雲從諸葛亮的目光中看出了慈父般的溫情,他與劉禪之間的真情,根本不可能隨著局勢而變。
隻是,治國理政,有比劉禪更合適的存在。
諸葛亮為社稷考慮,當立嫡立長。
“軍師現在說這些,未免太早了。”
“何況,雲還沒有做好準備。”
這一切來的太快。
一介乞兒,突然就要成為一個政權的支柱,劉雲晃了晃腦袋,頓時感覺一團亂麻。
“亮與你說的不是馬上就要發生的事情,而是今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升之啊!你的才乾超出眾人,超過主公。”
“你要建立的功業,必將不限於荊、益一隅。”
“不過,在此之前,你便要完成身份的轉換。”
諸葛亮揮揮羽扇,一股寒風刮來,曆史的天空冰冷的嚇人。
“從前,你是遊俠,你是天師道的祭酒,你嫉惡如仇,可以肆意殺伐豪右,鏟除奸猾,戲耍豪商。”
“可當你成為主公的長子……你應當明白,很多事情不一樣了。”
“逆魏太過強大,若要北伐中原,便要吸納所有的有識之士,為你所用。”
“你要建立的功業,除去的弊病,都得排在克複中原,還於二都之後。”
“隻有你證明了天命在漢,天命在你,這一切方才能順利推行。”
“你,明白嗎?”
劉雲算是清楚了。
今夜,諸葛亮與自己刨心而談,說得不僅是劉禪的事情,還有劉備政權的根本性問題。
正如諸葛亮所說,逆魏國力十倍於我,蜀漢若要興複漢室,將不得不依賴豪強的力量。
劉雲之前在廣漢殺伐豪右,已經激起部分豪強的不滿。
這一部分人,劉雲不可能獲得他們的支持。
可剩下的豪強,就需要劉雲慢慢拉攏。
奪嫡、亦是在奪天命。
諸葛亮是在提醒劉雲,從今日開始,他便要和過去的自己,徹底決斷!
諸葛亮期待得看向劉雲,隻要他開口同意,北方元老、荊州人,都會願意幫他獲得這個新身份。
“那麼,升之,你會怎麼做呢?”
劉雲望向天空,明明如月,倒映在他的眼瞳之中。
季漢孤月常在,他的誌向便不改。
隻是,如今他的誌向和蜀漢的命運完全綁在一起。
朕即國家,朕既天命!
時局緊迫,容不得劉雲猶豫。
良久後,他開口道。
“怎麼做?”
“如中宗故事,以王道、霸道雜糅,護漢家三興。”
“我會繼承父誌,匡扶漢室,誅曹!滅吳!”
話音落,寒風起,吹亂青年衣衫。
諸葛亮看著劉雲愣了半響。
這青年天日其表,龍鳳之姿,渾身似是裹挾一股英雄之氣,攪得周天寒徹。
龍吟驚天。
良久,諸葛亮將羽扇放在胸前,合住雙眸,滿意的沉吟道。
“子類父,子越父,漢室可興。”
“亮,無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