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崍山係,夏日常凝冰雪。
如此寒冬時節,全山皆是白雪皚皚,行路兩側,遠遠望去高山猶如神明在天空凝視蜀中。
肅穆而莊重。
一行馬隊南下,為首的青年裹緊黑衣大氅,手握漢家旌節。
他依稀想起,當年蘇武牧羊北海,北望丁零,飲風吞雪亦不改其誌。
可在如今亂世,又有幾人還能秉持忠貞之心呢。
“先前讀三史,攬漢書,不覺其意。”
“而今身在苦寒山地,方知世事艱難啊。”
劉雲嗬了口氣,空氣中的白霧瞬間凝聚成冰。
騎兵坐下戰馬也打著哆嗦。
冬季行軍在山嶺之間,對戰馬的耐力消耗很大,稍不留神走滑了,便會摔斷馬腿。
好在西涼鐵騎深諳馬事,在南下之前,馬雲祿早早吩咐眾人用革履為戰馬打造了馬靴,在如此嚴冬之下,方才減少戰馬的磨損。
在馬蹄鐵未曾問世的年代,漢代人就是用草履、碎麻、布條之類的東西纏住馬足,減少馬蹄損耗,此類物件被稱為‘革鞮’。
戰馬的問題解決了,便得由熟悉南方地形的人來領路。
騎兵之中,張嶷縱馬而前,在前探路。
他少時遊曆南中,對四川盆地以南的地形也頗為了解。
“升之,若要去旌道縣,須得經過大相嶺。”
“此間有一條路,名為相嶺古道,是南下的必經之路。”
劉雲點頭稱是。
大相嶺,又叫相公嶺,屬於古邛崍山脈的一部分。
當年張道陵也曾在大相嶺東南山麓的瓦屋山中傳道。
張普、趙廣、王盛等人正是在此時擔任各方祭酒的。
也有傳聞,張普其實是張道陵的長孫。
至於天師道權柄最後為何會落在張魯手中,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便從瓦屋山南下。”
“速速通過大相嶺!”
諸將皆曰:“唯!”
輕騎南下,寒冬卷霜雪。
大風凜凜,跨山渡河。
青年人,皚如山上雪,皎如雲間月。
他無懼風塵仆仆,爬冰臥雪。
殊不知,劉雲此行南下,早已彙聚四方目光。
消息,不日間,便已從蜀郡屬國,傳往成都。
蜀郡,左將軍府內。
劉備負手而立,望向天穹。
“好一場大雪啊。”
“亦不知,升之身在何方?”
屋舍內,炭火升起。
諸葛亮坐於榻上,安神閉目。
“主公既然擔心,又何必派他去。”
劉備苦惱道。
“不去不可啊……升之新到蜀中,威信不足,若能辦成此案,蜀中銅利不缺。”
“憑借此功,備才好將他提拔。”
諸葛亮深知劉備的顧慮。
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是劉備治理軍隊的準則。
黃忠、魏延這些底層軍官,都是因漢川之戰立下大功被火速提拔。
而劉雲的功勞,很大一部分得分配給天師道首腦張魯。
所以,還需另外的功績,才能將他從中郎將提拔為將軍。
由此,來年北伐雍涼,劉備才能讓劉雲掛帥。
二人深思之間,帳外的信使飛速來報。
“主公,犍為太守傳來急報。”
“下去吧。”
劉備接過密信,仔細讀完。
旋即麵色沉重的將密信交給諸葛亮。
“孔明,你看看吧。”
諸葛亮讀完李嚴的密信,心頭一震。
“升之去蜀郡屬國了?”
劉備點頭道。
“是也,我暗中特令李嚴好生照料,但有所需,一並應允。”
“本想讓升之在犍為郡搜集金銀銅鐵之利,便是當地有僰人夷帥作亂,李嚴也能對付。”
“可他偏偏帶著幾百人就跑去蜀郡屬國,升之意欲何為?”
話音方落,坐中沉默良久的張魯卻是滿麵不安。
他猶豫再三,還是開口了。
“升之此去蜀郡屬國,其實也是為了天師道之事。”
“不瞞劉使君,魯在漢川為巴、漢天師。”
“可是,在蜀南也有一位天師,此人名為張普。”
“張普乃是先祖長孫,年歲比老夫要大得多,他因傳播我道教義與祖天師有所爭議,二人頗有分歧,此後張普離開家門,一直隱姓埋名,不願稱自己是祖天師子孫,他常年留在平岡治傳教,南中蠻夷多歸附此人。”
蜀中一個天師,漢中一個天師。
自劉焉割據後。
兩地分隔三十餘年,鼎足而立。
如今蜀、漢天師要合流,誰願輕易臣服。
劉備深知劉雲乃是天師道子弟,對此事也有義務在身,故而也沒多慮。
“難怪天師先前一直話中有話,猶豫不決。”
“原來,蜀郡屬國內還有這般變故?”
“就是不知那張普麾下有多少鬼卒,升之是否能應付的來?”
張魯鎮定道。
“蜀南鬼卒,常年不遭戰陣,皆是虔誠信徒。”
“升之隻需拿出九節杖,餘者自會臣服。”
“隻是……張普常年招引青衣羌、犛牛羌和越巂諸蠻。”
“一旦他畏懼劉使君的勢力,逃到邛崍山以南,號召蠻夷阻絕靈關道。”
“那,大漢元初四年,犛牛羌聯合南中諸蠻,聚集十萬大軍反攻蜀中之事,隻怕又要重演了。”
那一場大亂,是蜀中曆史上羌人最大規模的叛亂,蜀中各縣多遭戰火侵擾。
這其中的核心問題就在於靈關道。
四川盆地中央是大平原,土地最為肥沃。
而蜀南多山地高原,生存在此地的蠻、夷民風彪悍。
隻要蠻夷卡住靈關道,就能擋住蜀中南下的大軍。
劉備亦是察覺此事頗為棘手。
汶山羌人和青衣羌人之前在曹操南下時,都作亂過。
如果此番再度聚集大軍,深入邛崍山的劉雲將會腹背受敵。
“備,這就派遣兵馬協助升之!”
“主公,且慢!”
諸葛亮連忙勸阻道。
“南中蠻夷常年自治,各部渠帥都有私兵,一旦漢軍南下,會引起豪帥震恐。”
劉備心頭煩瑣,南中和涼州一樣,一直是困擾東漢的一塊心病。
劉備在益州的地盤看似很大,實際上能掌握的也就隻有三蜀、三巴和漢中。
便是庲降都督鄧方,也隻是駐紮在朱提郡,對南方事務,空有遙領之名而已。
如同諸葛亮所說,以強兵壓境,反而會刺激到各方蠻夷。
一旦蜀中有所動作,蠻夷就會像建安十六年的關中諸侯那樣,連兵作亂。
後方起火,不是劉備本意。
“那該如何是好?”
劉備幽幽一歎。
張魯上前一步,謙恭道。
“劉使君,在下以為,應該相信升之。”
“天師道在蜀南頗有影響力,若升之以祭酒身份前往,必不會引起蠻夷作亂。”
“若升之能分化各方治頭大祭酒,傳播教義,蜀郡屬國大部分的鬼卒自會臣服。”
“唯有張普,需要他慎重對待了。”
劉備稍定心神,想起那青年在漢川飽經戰陣,對付一些沒打過仗的祭酒和鬼卒理應不是問題。
“那,升之如今正在何方?”
眾人皆是不知。
不多時,李嚴的使者再度傳來密報。
諸葛亮看著密信,指向輿圖分析道。
“升之一路從嚴道南下,沿途攻殺趙廣、楊奉,收服平岡治鬼卒。”
“如今兵馬追入邛崍山,已降服了王盛、黃長。”
“張普孤身南下,進入了犛牛羌的領地。”
一切順利。
劉備總算鬆了口氣。
“升之真有大才,區區五百騎,勢如破竹,無人可擋啊。”
左將軍府中,亦是一片讚歎。
老臣董和展露笑顏,寬慰道。
“既如此,還有什麼可憂慮的。”
“我看,不日升之就能生擒張普,收繳蜀郡屬國的銅鐵金銀,還歸成都了。”
聽聞張普逃竄。
眾人安心,唯有蜀郡太守楊洪麵色不振。
“未必啊……”
“此行由嚴道南下,需經過瓦屋山,走大相嶺。”
“此處地形曲折,極易伏兵。”
“升之不熟悉南中地形,如果犛牛羌在此設伏……”
劉備目中擔憂。
“如果設伏會怎樣?”
楊洪哀歎道:“升之將會麵臨艱難的處境。”
說到此處,諸葛亮亦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幼常,把曆年屬國都尉的名冊拿給我。”
馬謖很快拿來竹簡。
諸葛亮飛快的翻越曆年蜀中各地太守、都尉的名單,找到蜀郡都尉的那一行時,頓時心下一驚。
“主公……”
“見於記載的蜀郡都尉,除去高靖、董扶以外,曆來皆是成都趙氏中人。”
“此地各縣令佐吏,皆是趙氏門生……”
“升之這麼順利就擊敗了張普,會不會有詐?”
趙諧因串通校事府,先前被劉備所殺。
漢代素來流行為主君複仇之風,一旦當地佐吏串通犛牛羌,將劉升之堵在大相嶺。
那將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劉備心下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