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一年,正旦,未時。
正午在鄴城祭祀過後。
按律,曹操老家譙郡的祖墓也是需要留人專門守陵墓,侍奉香火的。
可是,今日正午,從譙郡傳來了一則噩耗。
一位守陵人在冬月掃墓時發現,在曹家祖宗的陵磚之上,居然有人敢刻字罵曹家?
天崩地裂的大新聞!
漢代重孝,視死如生。
對於已經稱公,即將稱王的曹操來說,此乃奇恥大辱!
曹操怒火中燒,一把將碗裡的飯扣在食案上,便當眾令人開堂審理。
“汝是何人!”
“曹阿瞞,好健忘啊,我乃豫州彆駕王左!”
跪在堂下的小吏名為王左。
建安年間,因得罪了曹操,被曹操罰去給曹嵩修墓。
此人做工隱蔽,鼓動受到剝削的百姓在磚石上刻下罵名,好讓後來的盜墓者也來唾棄曹家。
若非曹嵩的墳墓年代已久,不少石磚碎裂崩塌。
守陵人,還真的難以發覺這些人在偷偷加料兒。
曹操眼中盛怒,沒想到在漢川,一群賤奴不追隨大魏王師,反過來幫助劉備將魏軍驅逐。
就連他自己的地盤,這些賤奴也不聽話???
這不識趣的譙郡小吏,還把搜集來的證據,一筐筐的抬到曹操麵前。
生怕曹操看不見。
曹操隻是令人從籮筐裡拿出幾塊,看到石磚上的刻字的一瞬間,便氣得臉色鐵青,心口脹痛。
“牛頭也曹君!”
咳咳咳……
那譙郡小吏,見曹操動怒,以為自己搜集了證據,抓捕了犯人,必定能夠獲得重用,還暗暗欣喜。
“這些刻字磚石都是王左和當地賤民侮辱魏公的證據。”
“請魏公裁決!”
曹操瞪了一眼那小吏,突然起身咆哮道。
“你還以為,你再給孤道喜呢?”
“來人,來人,來人!”
“將此賊拖下去,五馬分屍!!!”
那小吏心頭惶恐,左顧右盼,可誰敢在此關頭求情。
“魏公……魏公饒我!”
“臣在譙郡守墓已有二十一年啊!”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魏公。”
曹操怒氣未消,倚在胡床上手捂胸口,臉色發黑。
“汝既然這麼忠心,那就賜你去見孤的祖輩!”
“滾!”
五馬分屍,下場慘烈。
曹操回過神來,放眼望下台去,這王左早已被譙郡小吏們打的劈開肉債,渾身沒有一塊好肉。
至於其餘譙郡老家的百姓們,也是被虎衛軍個個拴著繩子,排成長隊,如同一群牛馬一般,綁在宮外。
他們目光冰冷,滿眼憎恨。
曹操拿起石磚,十分不理解。
“這些黎庶,皆是孤鄉人也!”
“孤,何薄於汝,汝等造此石磚,罵孤祖宗!”
滿臉是傷的王左聞言大笑。
“這些磚文,非我等所造,而是你自己造的!”
曹操心頭惶恐,不解其意。
“孤何曾造過?”
王左走向竹筐,幽幽道。
“曹阿瞞,這石磚上寫下的哪一個字,是假的?”
“當年高祖歸鄉,沛縣老小皆受賞賜,天下鹹服。”
“可與你為鄰,實乃譙縣百姓此生之大不幸也!”
曹操剛要反駁,卻見那王左眼中已無生意,他慷慨赴死,也要咒罵曹操。
“住口,曹阿瞞,你這廝,祖宗三代,皆不是人!”
“當年為曹騰修墓,你父曹嵩強虐鄉裡,拐騙鄉人,那時,譙郡百姓雖然疲憊,尚可活命。”
“可你呢!強征譙郡男女,不分晝夜為曹嵩修墓!”
“冬日嚴寒,大雪三尺,譙郡父老飽受凍餒之苦,雖手腳腐爛,身生凍瘡,且不能停!稍有抱怨,便是被棒打錘敲,置於死地。被擄來的婦人,為你家仆淫玩,至死不能歸家!”
“看看這些磚文,不是你所造的,難道還是彆人所造的不成?”
“曹操,你的罵名洗不去,你終將遺臭千古!你的一切偽裝都會被撕破,我說的!”
曹操被這一聲吼得心頭發麻。
良久後,仍是目光震動。
這王左罵人的威力,絲毫不下於當日定軍山下劉雲之言。
更有譙郡父老鄉親助力,曹操無顏麵對,隻得搖頭道。
“虎侯,拖下去,殺了他!”
很快,許褚便帶著虎衛軍將肆意咆哮的王左拉了下去。
“魏公,王左和門外的賤民,皆已被梟首示眾。”
曹操回過神來,望向空空蕩蕩的大殿,又恢複了那般陰冷的目光。
“仲康啊,他們都是孤的鄉人。”
“絕不能讓他們的陰魂回到譙縣驚擾先祖。”
“傳令,將他們屍首分離,屍體丟在大河之中。”
“首級埋到仇池山去。”
漢代下葬,有完整的軀體才足禮數。
屍首分離,意味著他們隻能為鬼,無目無頭,無法再找曹家麻煩。
武都郡的仇池山據傳埋著刑天的首級,連神都壓得住,彆說是鬼了。
待許褚退下後。
曹操又從籮筐裡拾起幾塊石磚,一一在麵前排開。
這都是活不下去的百姓們在死前留下的作品,有賴於我國考古工作者的研究,上世紀,在安徽亳州曹家墓葬中發現了這批珍貴文物。
不過,曹操很顯然是不願意看的。
“拿下去,全部銷毀。”
“傳令,孤的墓葬,今後要修七十二座疑塚,絕不可讓賊人盜走。”
眾人皆曰:“唯!”
……
鄴城的正旦過得一塌糊塗。
曹操的不悅,早已傳到曹丕耳中。
魏宮中,穿著新衣的宮娥們正驅步來到曹丕府中陳說宮內之事。
聽聞曹操大發雷霆,曹丕心下已有一計。
不多時,魏宮之內,便傳出一則消息。
前來拜謁曹操的司馬懿拱手道賀。
“魏公,喜報,天降祥瑞!護我大魏啊。”
曹操本來正心煩著,可是一聽祥瑞之兆,心下方才舒緩了不少。
“是,何等祥瑞?”
司馬懿笑道。
“今日正午,甄夫人在宮庭中見一大青蛇,此蛇口中吐出赤珠!作人言曰:獻寶魏公!”
“此蛇不傷甄夫人,等到甲士來此,此蛇早不見矣。”
“唯留有赤珠在場。”
經典的祥瑞故事。
沒錯,在冬天!
魏宮裡,出現了一條大蛇!
漢魏讖言故事不需要符合邏輯。
隻要統治者聽了滿意就行。
“哦,速速傳喚我家新婦,並子桓一同到來。”
不多時,曹丕、甄宓便來到殿上,陳說青蛇之事。
“父親,青蛇吐珠,當為吉兆,可取精通占卜相術之人,前來一閱。”
曹操點頭道。
“可有何人堪用?”
劉曄拱手道。
“在鄴城有一郎官,名曰朱建平,此人精通相麵之術,所料無不應允。”
“琅琊占卜大師王旦也在此間。”
朱建平、王旦在漢末知名於世,曹操早有所聞。
“善。”
“請魏宮諸臣一並覲見。”
借用圖讖祥瑞來試探人心,這是魏晉諸侯篡位之前的慣用手段,劉曄深知曹操稟性,連忙行禮道:“唯。”
俄頃。
魏官雲集。
曹丕、曹植分列兩座。
不過,如今的曹丕卻是風光滿麵,相比之下。
曹植的境遇就慘的多了,曹操一回鄴城,便打殺了其妻崔氏。
這一計下馬威,直接把曹植打入十八層地獄。
如今即便曹植身在高位,依舊是侃侃不安。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曹植的失寵已是時間問題了。
在曹植身側的楊修見此場景,亦是心中了然。
那一日,他與劉雲相談甚歡,言及鄴城諸事。
劉雲直接斷言,曹操回到鄴城後,便會打壓曹植。
如今看來,果然儘如劉雲所料,分毫不差。
“劉升之所言是也,早先我還以為子建有機會,故而忠漢之士雲集臨淄侯府。”
“如今看來,這都是曹家人耍的把戲啊。”
曹植啊,曹植,你怎麼跟曹丕鬥。
當你立下忠漢人設的那一刻起,你注定就是曹操的棄子了。
文章寫得再好,長得再帥,有什麼用。
看看人家曹丕,好鋼可都用在刀刃上了。
在曹丕的示意下。
占卜大師王旦,環顧赤珠,率先開口了。
“魏公,在下以為,青蛇吐珠,乃是大吉之象!”
“往昔,建寧二年,青蛇見於禦坐軒前,又大風雨雹,霹靂拔樹,天子詔使百僚各言災應。時人以為,漢徳將移!”
“漢者,火德也。青蛇吐赤珠於魏宮,此乃天意將漢祚移位大魏也!”
荒謬!
台下,原先的漢朝老臣們,心中暗罵不斷。
可自從曹操建立魏公國以後,直接把許昌班底全部抽乾,他們現在身為魏官,自然也不好當麵反駁,隻是私下抨擊親近曹操之人。
侍曹之人與過去的侍董之人一樣,將會被士族圈子排擠,這在漢末士族之中,算是政治正確了。
曹操看向百官,眾人雖有怨不敢發,含怒而不敢動。
“崔公,乃河北名士也,可有何解?”
崔琰之族女剛剛被殺,已然心知曹操想拿清河崔氏立威。
如此危急關頭,說錯任何一句話,都得人頭落地。
“崔公,為何遲疑不言?”
在曹操幾度威逼下。
崔琰身後的男子方才上前。
此人名為楊訓,崔琰擔任東曹掾時,舉薦此人入府。
按照漢末君臣觀,崔琰是他的舉主,有恩情在身。
楊訓上前拱手道。
“回魏公,崔公年邁,口齒不清,當由某代為回答。”
“在下以為,青蛇吐珠,乃天祚大魏。”
“大漢孝武皇帝時天下有讖言,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之厄,乃四十二也,代漢者,當塗高!”
“如今漢室將崩,自高祖踐祚至光武複興,到今日已有四百零一年。”
“隻餘下十九年,漢祚將崩。”
“魏公掃平天下,大魏承接漢祚,當為十九年後!”
好解釋。
利用漢朝讖言,將曹魏天命蓋棺落定。
楊訓想以此討好曹操,保住崔琰的性命。
同時,以讖學之言,想將曹操代漢的進度往後拖延。
卻不料,無論是朝中的親曹派,還是保皇派都不會滿意這個回答。
“十九年!”
曹操眼神冷冽。
六七之厄,的確是四百二十年。
可他曹操已經六十多歲的人了,還能活十九年?
“太久了!”
占卜師王旦反駁道。
“當塗高者,必然是魏也,魏,闕名也,當塗而高,聖人取類而言耳!”
“更何況,古者官職不言曹字,然而,自漢已來,官位儘曰某曹,諸曹並列,此乃天意也!”
“天予不取,反受其害。”
“臣王旦,請魏公進魏王!再加冠冕,順應天意!”
群臣高賀,伏地長拜。
崔琰等人鶴立雞群。
饒是楊訓百般拽著崔琰的袖子,此人依舊是風高亮節,不肯低頭。
“崔公,在下求你了。”
“公,當為族人考慮啊。”
崔琰閉目抬頭,良久後,方才哀歎一聲,緩緩伏地。
曹操見此,滿意的撫須大笑。
“官卿欲加黃袍於孤之身。”
“然,孤,豈是這般用心?”
“孤,一生隻想做漢臣!彆無他念耳。”
“若天命在孤,孤願為周文王矣。”
旋即,曹操眼神威逼,又看向楊訓。
“當真天命更替,還有十九年?”
楊訓見狀冷汗涔涔,連忙改口道。
“回魏公,在下又想了一下,漢天子曾失國於王莽,新朝立國十五載。”
“算於其中,漢祚應隻餘下四年。”
“蓋,建安二十五年,天下將易代。”
四年時間,曹操自認為還等得起。
孤高不可一世的魏公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最終放過了崔琰。
隨後,整個鄴城的江湖術士又開始給曹家婦人和諸子看相,一瞬間,謠言風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