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匿名用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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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麵是@聆雨子在彆處的作答,用在此處應是極好的,真真是喜歡的不得了。倒是一直很想寫寫薛蟠這個人。這位薛爺,家中領著內帑錢糧采辦雜料,累積起億萬銀子堆出的巨富,少年喪父偏又是單傳的孤種獨苗,寡母百般溺愛,生出千種愚頑,五歲上就號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長成後劣跡非止一端,甫出場就是爭奪孤女香菱,生生打死苦命馮淵,直惹出一段葫蘆案一張護官符,奠定全書根子裡的血淚斑斑。確乎,怎麼瞧怎麼都是十惡不赦的巨凶慣犯。然而,這真乃一個該下地獄的黑心種子嗎?事件發生前,薛蟠同學正在謀算進京,其中原委,“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履行家庭責任、熟絡關係人脈、鞏固結算生意買賣,竟件件都是正事——憑心一論,一部紅樓,能找一個肩上同時擔著如此多正事的男人,還真是夠難——其時,“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倒也辦得有條不紊,多少露出幾星理事的才能。之後才是“不想偏遇見了拐子重賣英蓮”,又“見英蓮生得不俗”,於是動心動念。這“不俗”二字,竟是關鍵的題眼。紅樓裡色鬼多而上品者少,賈珍賈蓉那些**的操行自不用講,賈璉賈赦父子也是“略有平頭正臉”的就往房裡藏,通身都是**裸的荷爾蒙氣,惟獨這薛傻子,倒也情大過欲,至少是美大過欲,一時街頭閒走,竟能為個衣衫襤褸的小孤女上心,起因還不是豔麗、不是風騷、不是性感,而是“不俗”!這二字一落,不俗的倒不僅是香菱,連薛傻子自己,也被連帶著不俗起來。香菱自不必說,後來錯娶的夏金桂,雖然潑辣刁蠻外加有女權意識,卻好歹亦算大家閨秀,“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邱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後塵”,能拿來比鳳姐的人,終究不是賤種。即便是偶發龍陽之性,要試試男風之時,一衝眼對上的,也是柳湘蓮那樣個風華絕代冷郎君。凡此種種,都佐證了薛爺之好色,好得入流,眼光在水準之上,這一生經曆的異性裡,隻有寶蟾不算太上品,可也總歸沒混入多姑娘、鮑二家的那樣一路貨色。當然還不止了這些,廣義上說,他還看上過林黛玉!二十五回寶玉鳳姐中邪,眾人忙亂著探望照料,此時的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又一次,不是豔麗、不是風騷、不是性感,而是“風流婉轉”。我相信,賈珍賈蓉之流是看不到這一層好處的(寶釵的如雪肌膚和白嫩胳膊倒是對那撥人更直接的刺激,所以薛哥哥防備得有理)。同一類人,才會看上同一個人的同一種好處。某種意義上說,寶玉和薛蟠竟也是有著重影與交集。這兩位含著金調羹出生的貴公子,在少年環境裡,同時經曆過“父”的權威缺席與“母”的寵溺泛濫,恰恰是擁有相近心理結構和成長經驗的。隻不過寶玉受的是女孩式的“嬌”縱而薛蟠受的是男孩式的“驕”縱,再加上賈少爺終究在書性和哲性上比薛少爺天分高出幾截,這才落成同枚硬幣的兩麵:一個“癡”而一個“霸”,內裡卻有著最大的公約數,說穿了都是離經叛道、無是無非,將人生順著自然而然的軌跡寫為花花綠綠。當然,叛離的方式多種多樣,寶玉的任性有閨閣氣而薛蟠的縱情有江湖氣,前者自然比後者少了很多攻擊性。有時我會惡作劇地想,既然他被酥倒過,他為什麼沒有動一星提親的念頭?至少,他們是門當戶對的。當然周圍的人會看出這是暴殄天物,薛姨媽也對兒子的斤兩再清楚不過,連邢岫煙都不肯給他,何況是為他去謀求黛玉,即使提了,賈母也絕對不會答應。可至少在門第家世這些台麵上的判斷標準裡,他為這個親事活動下心眼子沒有任何邏輯上的錯誤。但他還是沒有,這說明,他在遊戲人生之外,也多少看清過自己。我們的薛大哥,其實是個粗中有細的人物。寶玉挨打後他也受到泄密的冤枉,遭到質問後一時不忿,多著寶釵發牢騷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鬨,,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寶釵氣得痛哭,自然有幾分被喝破心思的羞憤,她大約也不會想到,自己如此擅長掩飾情感的一個人,最後獨獨沒瞞過的,竟是這個傻氣百出的哥哥。你去問問賈珍他親妹妹惜春在想些什麼,他說得出半句來麼?即使王夫人對寶玉這個親兒子,都要襲人提醒之後,才悟出他真正喜歡的是誰。第二天向寶釵認錯,除去“左一個揖,右一個揖”,還能說出“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的話,之後竟然“滾下淚來”,真真是有理有節有感情,最後見寶釵破涕為笑,再補充說要替她“炸一炸項圈”,再買幾件新衣服,用女孩子們都喜歡的物質小體貼,為精神大道理上的賠不是收場,整個過程通暢合理明快溫暖,比寶玉哄黛玉時隻會千百句“好妹妹”的乾叫,倒要高出那麼幾層。寶釵替湘雲做東開詩社,那“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幾壇好酒、四五桌果碟”都來自他的無償讚助。黛玉妒忌寶釵時說“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可見冷香丸的成型亦有他的好多心思。六十七回他做買賣回來,帶給妹妹一大箱子小玩器,除了文房四寶胭脂花粉,更有“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筋鬥小小子,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虧他能一樣樣去置辦采購,甚至還有一個按他自己模樣捏的泥像,逗得寶釵嬌笑連連。這些時候的薛蟠,誰能否認他是個百分百的好哥哥?賈家勾心鬥角,縱有個慈愛的老祖宗,也是偏心著少數二三個孫輩;史家的湘雲,放野馬式地長期被丟在親戚家裡無人過問;王家出的不是王夫人那樣的假菩薩,就是鳳姐兒那樣的俏夜叉。無論如何,薛家都是整個紅樓裡最溫馨最正常的家庭,慈愛的母親,傻氣的哥哥,溫柔賢淑的妹妹,後來又添進薛寶琴那樣的仙人,招人嫉妒。及至最後,雖然寶釵出嫁,但香菱被扶正,薛蝌又娶了岫煙,他們這一家子的質量,竟仍在不斷提升之中呢。大約,他們雖與勳貴和文官集團結親,但本質上還是商人,商人逐利而活,市井氣更多,也就保留了鮮活。薛蟠當然有兩件命案在身上,之後一樁還吃了大官司,直接連累了家庭的敗落。然而細數起來,紅樓夢裡誰不背著幾條人命,即使是王夫人這種吃齋念佛的,金釧晴雯司棋甚至林黛玉的死,豈不都可落到她的身上?薛大爺這兩件,畢竟都來自一時意氣之爭後的鬥毆,是脾性的不加控製和下手的不知輕重,是過失傷人而非故意殺人,比起鳳姐處心積慮地擺布死賈瑞尤二姐來,少的就是一副刻毒的心腸。寶玉看不上他這位薛哥哥,但他幾乎唯一的男**往圈、惟獨的幾個酒肉朋友,卻都與薛哥哥有關。某種程度上,薛蟠竟是寶玉這個女兒國主與另一個男性世界達成諒解的接合點。儘管他們這偶然的幾場花酒,擱到東府裡那些烏煙瘴氣的男爺們眼中,永遠都是小孩子玩的過家家。“女兒悲,嫁個丈夫是烏龜”,爽利,直接,豪邁,主題鮮明,通俗易懂,縱然粗俗,也有活氣。先用一句文縐縐的“洞房花燭朝慵起”當作鋪墊,方才引出“一根xx往裡戳”的生猛與重口味,起承轉合,倒也暗合詩理。李夢陽所謂“真詩在民間”,是否也包含了這個層次上的原生態?這就是我們薛大呆子的故事,一個傻人、愚人、渾人,卻並不一定是個壞人。無論如何,薛蟠真的不是大奸大惡之徒,擱在紅樓裡,他那股憨直的豪爽與粗線條的真率,確也是一道彆樣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