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番外上篇-1
機場裡, 韋柯坐在休息區內,耐心等待著。
屏幕上顯示出航班信息,由北京前往青山的航班即將開始檢票。兩個身著製服的工作人員已經來到了檢票台後, 做著準備工作。些許旅客積極走到了檢票台前,高矮胖瘦男男女女, 排成一列還算筆直的隊列。又有不少旅客從兩邊的休息區裡站起來, 靠攏隊伍,讓隊列像貪吃蛇一樣逐漸變長。
韋柯觀察著隊列, 仍舊坐在原位。他的內心倒比預料之中的要平靜許多。他清楚地明白, 踏上這趟航班, 未來的人生便要被如此確定下來。
理論上講, 這該是一個重要的時刻。如今真實處於這個場景之中, 他卻感受不到任何特殊的感覺。這一趟旅程,平常得如同過去的每一個假期, 他隻是一個放假回家的學生而已。他恍惚間覺得自己還是個學生。
畢業後回青山, 這個決定此刻還看不出到底是好是壞。
其實導師留過他, 想把他帶在身邊,給他力所能及的提攜,讓他能在北京這樣滿是機遇的城市裡, 儘可能地發揮才能、挖掘潛力。
“青山也好, 但是跟北京完全沒法比。”導師是這樣勸說韋柯的,“有的路口, 走錯了可是會充滿遺憾的。”
其實韋崇祥也向韋柯明確表達過態度, “你愛在哪兒就在哪兒, 我沒興趣乾涉。”
韋崇祥雖然是石油行業的人, 但私下裡研究過風景園林, 包括行業曆史、發展現狀、未來趨勢。他把他自學得到的這些知識藏在心底, 從不表露出來。尤其在韋柯麵前,他更要裝傻充愣。
當韋柯試探性地詢問他的意見時,他給出的回複很簡短,“我不懂,但是我覺得你應該聽你導師的,導師怎麼可能會有錯。”
於是無論從哪方麵看來,韋柯都應該留在北京,好像這樣才是正確的決定。
可韋柯卻在最後,往所有人指引的反方向走去——他決定回青山。
韋崇祥得知了這一消息,很不悅,壓著脾氣質問韋柯,“為什麼回來?”
韋柯隻是輕飄飄地回答,“那邊吃不慣。”
他沒辦法說出真正的原因。
他和韋崇祥雖然平日裡說不上一句好話,電話聯係也少得可憐,更彆說視頻通話這種壓根不存在的東西,但是媽已經走了,韋崇祥執拗不肯續弦,那這個家就真的隻剩父子倆了,他們彼此都明白,他們互相之間是個陪伴。
韋柯在外求學的這幾年,韋崇祥到底有沒有盼望過韋柯學成之後回家,韋柯不知道,也猜不透。但畢業之後若是真的不回家,留下韋崇祥沒人照應,繼續獨自一人生活,孤獨餘生,韋柯好像沒有辦法做到這個地步,不能心安。
所以回青山,實際是韋柯的唯一選擇。
檢票口的隊列已經變得短小,偶爾有從遠處狂奔而來的人,喘著粗氣排在隊伍最後。韋柯終於站了起來,從運動胸包裡拿出了登機牌,向隊列走去。
完成檢票,踏上廊橋,踏上這一條回家的路。
韋柯的座位正對著右側機翼,在並排三個座位中,處於中間的位置。
他是到達機場後才開始選的座位,當時也沒有選擇了,都被同航班的人挑選完了,隻剩下這一個座位。他對座位沒有什麼特殊的要求,所以即使坐在中間,也並沒有什麼不適應的地方。
他右側靠窗的座位一直空著。
機艙內嘈雜熱鬨,人群忙著聊天或是打電話。
空姐來回巡視,韋柯隱約間聽到她們在談話,似乎是在說還有一個旅客沒有登機。有另一個機組人員走來,目光在韋柯臉上停留一下,又繼續越過韋柯,確認座位號,隨即離開。
隔了不久,機艙門關閉,艙內響起了航班正常起飛的廣播。機體開始移動了,按照預設的軌道,慢慢向跑道開去。
韋柯側頭,看了一眼身旁的空位。原來是這個旅客沒能順利登機。不過他沒有過多在意,畢竟與自己無關。
艙外陽光熱烈,光線透過窗戶傾瀉而來,刺眼奪目。韋柯越過身旁的空位,拉下了遮光板。再從包裡拿出耳機戴上,點開音樂,頭靠座椅,閉上眼睛休憩。
開啟連接未來的旅程。
機場內,黃恩宜拽著行李箱,火急火燎跑來。她已經在手機上完成了值機,原本的計劃是直接奔向安檢口,可才跑到谘詢台,就實在跑不動了,撐著服務台的台麵,大口喘氣。
她抬頭,看見了屏幕上顯示的信息。她不甘心,轉向工作人員再一次確認,“到青山的航班已經起飛了嗎?”
工作人員查驗係統頁麵,禮貌回答,“是的。”
黃恩宜感覺全身癱軟。她索性坐到行李箱上歇息,機械地喘息,目光呆滯。眼前走過的旅客神情自若、不慌不忙、優雅得體,像她這樣狼狽的人竟找不出第二個。
她壓抑著內心的焦躁與失落,花了十分鐘恢複了體力,才終於從兜裡摸出了身份證,轉身放到了台麵上,遞給工作人員,“您好,我要改簽。”
黃恩宜改簽的航班,要在一個半小時之後才起飛。她坐在休息區裡,不得不耐心等待。剛才趕飛機時間不夠,現在倒是有大把的空餘時間了。可這時間似乎也沒有彆的用途,隻能用來悲傷秋懷。
她這次來北京出差,本來一切都挺順利,怎麼偏偏臨到結尾這麼倒黴。
她其實是算準了時間出發的。因為住的地方離地鐵站還有好一段距離,她想著打車去地鐵站換乘機場快線。可是前幾天出差太累,她犯懶,不想拖著行李箱在地鐵站裡竄上竄下地換乘,於是想著乾脆直接打車去機場。
計劃得挺好,耐不住路遇意外。
她打的車款式太老舊了,開到一半爆胎,引擎蓋冒煙。她站在路邊,眼睜睜看著大叔拿著扳手,胸有成竹地換胎、修理引擎。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黃恩宜實在沒有辦法繼續等待。她心裡有一團火,說話語氣略衝,“你把我行李箱拿下來吧,我重新打車。”
大叔連忙揮手,“不用不用,我這兒馬上就好。”
黃恩宜雙手悄悄攥成了拳頭,“你慢慢修,我不催你,好吧?我真的要重新打車走。”
大叔看見黃恩宜焦急的模樣,過意不去。他把扳手揣進褲兜,又從另一個褲兜裡摸出了手機,點開一個通訊錄頁麵,在黃恩宜眼前晃了晃,“姑娘,我弟就在附近,我讓他來送你。你就放心吧,他保證能將你送到。”
黃恩宜當時當真信了大叔的話。等到此刻坐在機場休息區裡,看見還有一小時才起飛的航班信息,她才回味過來那個大叔說的話。
他隻說了“保證送到”,沒有說“保證按時送到”。
黃恩宜委屈得想哭。
她摸出了手機,點開通訊錄,翻找到師姐的電話。她現在積壓了滿腔的鬱悶,想著看看能不能從師姐那裡,得到一點點的安慰。雖然她猜測得到,這種希望幾乎渺茫。
她撥通電話,清了清嗓,用恭敬客氣的語調對師姐說話,帶著一絲若隱若現的撒嬌,“喂?師姐,我這幾天不是在北京出差嘛,哎,滿城跑,這點奔波我咬咬牙也能熬住。隻是吧……我今天回來,遇到一司機,車開到半路出了問題……噢,我倒沒出問題,就是吧……我錯過航班了,隻能改簽。然後吧,多花了一千塊……我就想問問看,這一千塊能不能報銷?”
師姐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短暫的一陣,認真思考,最後給了黃恩宜答複。
“這樣,你先填好單子,我這邊給你走流程。不過……”師姐咂舌一聲,顯得無奈,“你得有心理準備,我估計懸,畢竟總監那個人,嗬,你也知道。”
黃恩宜當然知道,總監那種鐵公雞,把公司的錢看得比自己的錢還重要,每次報賬都跟去西天取經一樣困難——還是正常範圍內的報賬。
這一次純屬是她個人原因導致的損失,最終大概率得算作是她自作自受了,等於是這一趟辛苦轉來的差旅費完全白費。
她禮貌結束了和師姐的通話,緊握手機。想來還不如不打這個電話,讓原本鬱悶不堪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她癱坐在椅子上,仰著頭,看著科技感十足的機場吊頂,禁不住悲從中來。
她今天怎麼這麼不順。今天哪兒哪兒都不順。
就連新航班的位置,也隻剩下了她最抗拒的中間座位。
她一向對飛機座位的選擇有很大的執念。
昨天工作太忙,她在酒店裡加班到十二點,才終於得空,洗漱睡覺。睡到淩晨三點,她在夢中猛然想起還沒選座位,一下起身坐在床上,一種垂死病中驚坐起的感覺。
儘管心臟撲通跳得厲害,頭腦也隨之暈暈乎乎,她仍舊倔強地從床頭櫃上摸來手機,點開了APP。
頁麵上隻剩下唯一一個靠窗的座位了。雖然正對著右邊的機翅膀,不過隻要靠窗,機翅膀也不算什麼。等到了天上,她的視線就可以越過機翅膀,看無邊無際濃稠的雲團,看遠處航班呼嘯而過留下筆直的航跡雲,看地球隱隱顯現的弧形。有一種置身太空的虛幻感,她怎麼也玩不膩。
本來一切計劃得這麼完美。
黃恩宜低頭,看著手中的登機牌,牌上顯赫印著中間的座位,她似乎看見了自己這張憂鬱的臉。
要是時間能夠倒流就好了。她一定會再早半個小時出發,不犯懶,老老實實恭恭敬敬拖著行李箱去地鐵站換乘,坐上機場快線,隨快線一路平穩前行,順利到達機場,順利檢票登機,讓一切按照預定的計劃按部就班進行。
這樣她就不會錯過那一趟航班了。
故事也將會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第63章 番外上篇-2
地鐵3號車廂內, 在左側的那一半空間裡,韋柯坐在靠邊的位置上。他抬頭確認路線圖,離月照高台還有5個站, 還得再等待十幾分鐘。
月照高台站口附近,有一個山地公園, 那是韋柯回青山後, 獨立完成的第一個項目。
山地公園已經對外開放快兩周了,韋柯隻在開園當天, 作為受邀嘉賓, 跟著熱情的分管負責人逛過園內。那算一種公事公辦的逛法, 一行人與其說是逛, 不如說是考察, 看看哪裡還有發展的潛力,哪裡後期該如何保養。逛公園成為了工作。任何事情一旦成為了工作, 人的心態就會發生變化, 總是端著, 沒辦法放鬆。
韋柯於是刻意等了這麼些天,等開園熱潮稍微消散一些,他再獨自一人, 以一個遊客的身份, 去到山地公園,細致感受。
一片荒土, 經他之手, 變為一片園林。
山地公園的廣告在車廂頂部的電子屏幕上滾動播放, 混雜於其他四五個廣告之中。韋柯側頭觀望。等到山地公園的廣告播放結束, 他莫名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他低下頭, 摸出了手機, 開啟了一盤遊戲,試圖以此轉移注意力。
車門開啟,有人下車,有人上車,行人來往頻繁而熱鬨。
黃恩宜踏進3號車廂的車門。
她習慣性先從左往右掃視,搜尋合適的位置。她其實看見了左側男生的身旁有大概一個半的空位。隻是還沒來得及邁出步子,譚茵叫住了她,要她往右邊走,“恩宜,這邊座位多!”
黃恩宜聽從囑咐,走去右邊,和朋友們一齊坐在了半排的空位上,閒適自在。
李悠然摸出了她的膠片相機,以及三筒膠卷,像她們展示,“今天裝備帶得足夠,況且西線工業園本身也特出片,肯定拍得儘興。”
譚茵也打開了隨身包,展示她的彩妝和飾品,“悠然是攝影師,那我就是造型師。”她扭頭詢問黃恩宜,“那你又帶了什麼?”
黃恩宜有些不好意思,拉開了雙肩包的拉鏈,“我帶了一堆吃的,準備到西線工業園去吃。”
譚茵等不及到西線工業園再吃小零食。她從雙肩包裡挑了兩小包焦糖餅乾,一包遞給李悠然,一包撕開自己吃。香味在嘴裡漫溢,是濃鬱的焦糖和誘人的奶香。
車廂頂部的屏幕上,滾動播放著廣告。黃恩宜抬頭,正巧看到山地公園的廣告。她順勢確認路線圖,下一站正是月照高台站。她心血來潮,向她們提議,“要不去山地公園玩?月照高台這裡新建了一個山地公園,我在朋友圈裡看見過很多次,和其他公園不一樣,很古典,有種曆史的感覺,應該也出片。”
李悠然變得心動,但隻心動了一秒鐘,而後婉言拒絕,“我做的可全是西線工業園的攻略。”
譚茵則是毫不心動,“下回吧,下回再去,那公園又不會長腳跑掉。”
列車到站,車門開啟。黃恩宜仍念念不舍,伸長脖子望向車外。她望見了一個男生頎長清朗的背影。隨後車門關閉,門扉遮擋視線,阻斷了黃恩宜的觀望。
黃恩宜聳聳肩膀,無奈道,“那就隻有下次咯。”
***
從山地公園回來的路上,韋柯出了一場車禍。
他在斑馬線上走著,和些許行人一齊。這條斑馬線沒有設置紅綠燈,汽車來往自由。還是雙向三車道的寬闊馬路。有的車講禮貌,會在斑馬線前停下來禮讓行人。有的車橫衝直撞,偏偏要從行人眼前呼嘯而過。
韋柯走得小心,隨時關注著路況。
他其實原本是不會受傷的。
他遙遙聽見一輛轎車張揚而來,發動機轟鳴響動,即便看見斑馬線,也不見有減速的趨勢。估計是有一百碼往上的速度。它來得如此迅即,韋柯有意識停下了腳步。他本想再往後退幾步,卻見身旁一位阿姨毫無察覺,繼續前行。
再往前,無疑會被轎車正麵衝撞。
韋柯本能地拽住了阿姨的手腕,將她往後拉扯。阿姨踉蹌幾步,一下跌坐到地麵上,碰倒了身旁的另外兩個行人。韋柯自己後撤的步伐不夠大,身體被轎車後視鏡的邊緣帶過,摔出了斑馬線,在馬路上翻滾兩圈,終於停下。
體會到了重摔的疼痛。
韋柯撐起上半身,費力坐起來,挽起衣袖,查看到兩隻手臂破了皮,滲出一點血。耳旁傳來驚叫刺耳的聲音。他側頭,隻看了一眼。
連環相撞的轎車,趴在地麵上的五六個行人,連成片的血泊,濃厚的血腥味,混雜其中的酒味,不敢輕舉妄動的圍觀者,急忙撥通電話的人,試圖急救的人。
他覺得頭暈,反胃,很想吐。
他低著頭,不敢再看身旁的場麵,努力克製著,費力站起來,想要離開這至暗場麵。
方才那位阿姨匆匆趕來,拉著韋柯的胳膊,仔仔細細檢查韋柯的受傷情況,“孩子,等救護車來了,我陪你去醫院做詳細檢查。”
韋柯放下了衣袖,“我應該沒事,磨破皮了而已。”
阿姨不肯讓步,“滾這麼多圈,怎麼會沒事?很多人都以為隻有皮外傷就應該沒事,結果之後去醫院檢查,內臟全部爆了破了。”
阿姨說得確實是有誇張的成分在,但道理沒錯。韋柯聽從安排去醫院做了檢查,發現已有兩根肋骨骨裂,險些骨折。
慶幸傷勢不算嚴重,認真接受治療,一個多月就能愈合。
這場車禍發生之後,韋崇祥做了三個決定。一是讓韋柯從單身公寓裡搬回家住,父子倆之間能有個照應。二是因為家裡離設計院稍微有一段距離,韋崇祥於是不顧韋柯的反對,為韋柯買了輛車。三是讓韋柯去醫院複查的同時,順便做個全身體檢。
韋柯懶得麻煩,拒絕道,“我身體沒毛病。”
韋崇祥將體檢宣傳單扔到韋柯眼前,沒好氣地命令著,“叫你去你就去。”
韋柯彆無他法,隻能妥協。
周二早上,韋柯空腹前往醫院,去到體檢中心,在服務台前排隊、登記、取體檢表,隨後踏進了服務台後的體檢區。
體檢中心的服務大廳裡,黎珍正拽著黃恩宜走來。黃恩宜走得拖拖拉拉,並且睡眼惺忪,時不時打著嗬欠。
她並不是自願來體檢的,嫌麻煩。她分明向黎珍表明過態度,“我去年才體檢過,怎麼現在又要體檢?”
黎珍不由分說責罵黃恩宜,“體檢本來就隻管一年!現在新的一年了,不又該再檢一遍?”
黎珍一直替黃恩宜計算著體檢的時間。她在醫院待了幾十年,親眼目睹了太多中年喪子陰陽兩隔的場景,親耳聽到過太多悲慟欲絕的哭聲,心裡難免蒙了一層陰影。她對黃恩宜的期望也因此化繁為簡,最後隻剩下了唯一的一條。
身體健康,好好活著。
平安喜樂是最讓她滿足的事情。
她親自到服務台,替黃恩宜排隊、登記、領取體檢表,再把表冊塞到黃恩宜的手中,推著黃恩宜去往體檢區。她做出氣勢淩人的模樣,叉著手,“你進去,把表上的項目全給我檢一遍,不然休想出來。我就在門口堵著你。”
黎珍的話倒是說得挺滿,聽著唬人,結果才等五分鐘,她在門口來回徘徊,感覺實在無聊,索性跑去樓下找她曾經的學生聊天,順便嗑一把瓜子,將黃恩宜獨自留在了體檢區。
黃恩宜跟隨著微信公眾號上的項目排隊提示,穿過來來往往的人群,走去了采血室。
韋柯坐在1號窗口前,準備抽血。他的右手臂搭在台麵上,緊握拳頭。他竟然會有點緊張。護士在他手臂上拍了兩下,找準血管,將針頭插進皮膚。
血液順著導管流出,濃稠刺眼。
韋柯又有了那種反胃的感覺,仿佛隨意眨一下眼睛,也能清晰地看見一個月前馬路上的那片血泊。他克製住胸腔內湧起的難受,扭頭看向白牆,似乎要看清牆上的每一道紋路,把混亂繁複的紋路摸出一個規律來。
他的拳頭仍舊緊握著,青筋凸起。護士好心提醒他,“帥哥,拳頭鬆開。”
“好。”他答應著,鬆了拳頭,卻一直保持著扭頭的姿勢,不敢回頭看一眼,直至抽血結束。
黃恩宜被安排在3號窗口抽血。
她伸出左手臂,規規矩矩握緊拳頭。護士在她白淨細嫩的手臂上仔細找了一陣血管,再舉起針頭,對準血管插去。
血液順著彎曲的透明導管流動,像坐過山車一樣順暢絲滑,黃恩宜看得起勁,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觀察得仔細。血液在收集管內堆積,采得一定容量,護士將導管拔出,又插入另一個有著不同顏色蓋子的收集管,護士將上一支收集管上下搖勻。
黃恩宜看見她的血液在管中流淌,挺顯黑。她倒疑惑,記得平時也沒有亂吃東西,怎麼她的血長得這麼黑,怪不好看。
她一共抽了五大管血。也不知道黎珍給她勾選的到底是什麼套餐,簡直要把她抽空。
采血結束,黃恩宜按照去年的經驗,率先去飲水機旁,瘋狂喝水,便於之後憋尿打彩超。喝到實在撐不下,她扔掉了水杯,按照公眾號的提示,做完血壓之類的項目,最後來到心電圖室的門口,耐心等待。
因為體檢的人太多,心電圖室沒有區分男女,一齊排隊檢查,便於提高速度。
她還以為等不了多久,心電圖按理說應該很快。
韋柯進入心電圖室,看到一名年長的醫生與兩名學生模樣的醫生交談著,隨後年長的醫生走出了門。她們似乎正在換班。剩下兩名學生主持工作,坐在電腦前,看似泰然自若。
韋柯不大能弄明白狀況,不過還是按照規矩,躺在床上,配合地掀起上衣,露出胸膛。
兩名女學生沒有靠近,互相依偎著,低聲耳語。
“怎麼辦?我有點緊張。”
“這有什麼好緊張的?”
“這是我獨立接手的第一個病人,還長這麼好看。”
“你給我專業一點!”
“可我真的隻上過網課……”
韋柯略顯尷尬,輕咳一聲,表示雖然她們聲音小,但他確實能聽到她們的談話。
她們心領神會。一名學生鎮定地站了起來,開始在韋柯的胸膛和四肢處擺弄儀器。另一名學生操作電腦,專心致誌盯著電腦屏幕,開始一次簡單的測量。
測量還沒結束,一個看著像教授的老醫生走近了房間。他的雙手揣進白大褂的口袋裡,停留在電腦屏幕前,微微彎腰,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對兩個學生教導,“看見了嗎?這個就是典型的竇性心律不齊。”
兩個學生早已恭敬地站在一旁,認真聆聽教授的教導,並不時點頭應允,是一副勤奮好學的姿態。
韋柯莫名成為了他們教學的工具,整個軀體變得有些僵硬,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同時又要儘量克製心率,免得心跳異常,更會引起他們的注意。
教授親自操作電腦,確認結果,再用眼神示意學生們。一名學生領會到教授的意圖,趕來替韋柯拔掉了儀器,讓韋柯得以放下衣擺,下床整理。
教授用平和的口吻,對韋柯問診,“是不是經常熬夜?”
韋柯放下了褲腿,禮貌回答,“前段時間因為工作,還是會熬夜。”
教授細心叮囑,“年輕人要少熬夜,多休息。”
韋柯順從回應,“好的。”
教授向另一名學生擺擺手,“叫下一個吧。”
韋柯走出了診室。學生跟在韋柯身後,向門外探出半個身子,按照提示呼喊,“黃恩宜?黃恩宜在不在?”
喊了一陣,沒有人回應。
黃恩宜之前其實是守在診室外麵的。
她坐在長椅上等待,可這診室裡的前一個人總不見出來,讓她等得比預料的久。之前喝的那些白水充分發揮了作用,她膀胱憋得難受,蜷縮著,兩隻腳尖不停在地板上敲擊。
她側身看了眼彩超室門外的屏幕,距離她還有三個輪次。她咬著指尖,想了想,終於鼓足勇氣,貓著腰挪了過去,輕敲門扉,詢問護士,“我快憋不住了,可以先打彩超嗎?”
慶幸她這次運氣好,前麵的人都沒憋夠,讓她得以先做檢查。
她打了彩超,去了趟廁所,一路小跑回到心電圖室。室外的屏幕上顯示著正在就診的人。她記得之前明明是個姓韋的,現在變成了一個姓張的。這姓張的正巧開門出來,是個大叔。
黃恩宜越過大叔,詢問醫生,“我號好像過了,要怎麼排呢?”
醫生把門更打開了一些,給黃恩宜讓出通道,“你進來吧,接著就把你做了。”
黃恩宜靈活地走了進去。等到做完心電圖,就是做完最後一項檢查了。她費時費力,還餓著肚子,但好歹也總算快要完成黎珍交辦的任務。
她還記得黎珍說過的話,“我就在門口堵著你。”她天真地以為黎珍真的在外麵大廳裡等著她。結果等她到服務台交回體檢表,走到大廳之後,才收到了黎珍發來的信息,“我要去付姨家看她的新女婿,你自己打車回家吧。”
黃恩宜攥緊了拳頭,想生氣又不敢生氣,隻能對著空氣咬牙切齒。
她打了車,計算著時間,走出門診大樓,走過醫院廣場,走到馬路邊,理論上恰好能趕上。
她剛站立在人行道上,便看見了一輛月光石灰色車迎麵而來。本想再看得更清楚一些,偏偏鞋帶開了,她便蹲下來係鞋帶。等到套好一個精致的蝴蝶結,再站起來時,她打的那輛啞光灰色SUV已經到達。
她對比了車牌號,確認無誤後,坐上了車。
車輛融入了車流之中,在此起彼伏的轟鳴裡,熱鬨喧嘩,也彙合相遇。
黃恩宜走的是左側第一車道,韋柯走的是左側第二車道,並排而行。十字路口處遇到紅燈,車輛急刹車,停留等候。
他們的車窗原本都是打開著的。早春的風吹拂著,帶著冬日未散的寒意,搭配著這陰沉的天空,竟讓人覺得有些冷。
他們默契地選擇關上車窗。
車窗緩緩升起,即將遮擋視線的那一刻,他們都隨意側頭看了一眼,但隻看到了黑黢黢的車窗玻璃。
隨後直行車道的綠燈亮起,韋柯繼續前行,黃恩宜停留在原地。
黃恩宜所坐的車要在這個路口左轉,左轉車道仍然是紅燈。
司機師傅拍了一下方向盤,看見直行的車走得那麼順暢,心裡更是憋氣,“我剛在前一個路口遇到綠燈,本來能過的,嗨,被前一輛實習的車給磨磨蹭蹭頓了半天,硬生生給我頓成了紅燈,我就知道這把要倒黴了。一旦遇到一個紅燈,之後的路就全是紅燈。這個魔咒,嗨,在我身上就特應驗,而且感覺隻在我身上應驗。哎,你看人直行的,紅燈才幾秒鐘啊?跟沒有一樣。可左轉的呢?等個一年兩年,就是不見變綠,你說氣人不氣人?”
他頓了頓,總結道,“所以啊,美女,我跟你講,你以後遇到綠燈,能過就過,一次也彆錯過,要不然這一路都開不順暢。你說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黃恩宜正對著窗外發呆,放空思緒,斷斷續續聽著司機的碎碎念。耐不住司機過於熱情,把話頭拋給她。她出於禮貌,敷衍回答著,說了一句自以為毫無意義的話。
“嗯,對的,一次也不能錯過。”?
第64章 番外上篇-3
黃東鎮逛超市, 通常逛的是蔬菜生鮮區。這天他心血來潮,走去進口區逛逛,看能不能偷偷淘一點好看的進口洋酒, 杜鬆子酒那一類。
結果趕巧,碰上了同樣在淘洋酒的徐銘。徐銘是黃東鎮以前的領導, 後來跳槽去了石油公司, 當了公司的高層。
黃東鎮先認出了徐銘,歪著腦袋, 裝作阿諛奉承的模樣, “徐總, 今天怎麼勞您大駕, 親自逛超市?”
徐銘伸手指了指黃東鎮, “你這張嘴,還是一樣慣會埋汰人。”
黃東鎮笑著, 把手中的杜鬆子酒遞給徐銘, “我看了一圈, 就這個顏色最好看。”
徐銘接過酒瓶,閱讀包裝說明,隻能讀懂幾個簡單的英文。他好奇詢問, “這幾句話, 啥意思?”
“你問我?”黃東鎮在英文方麵,約等於文盲。他想了想, 支招道, “你女兒不是之前在墨爾本留學嗎?你拍照問她唄。”
徐銘聽到女兒這個詞語, 第一反應是想起他的糟心女兒, 第二反應是想起黃東鎮的乖巧女兒。他靈光閃現那般, 帶點八卦的意味詢問道, “對了,你家閨女是不還單著呢?”
黃東鎮還算敏感,聽出了一點門道,“怎麼,你有資源?”
徐銘來勁,把杜鬆子酒放回貨架上,好能更暢快地介紹,“說來特怪,我現在那公司估計是風水問題,上頭幾位爺裡,就我家是閨女,其他家全是公子哥。年齡都還挺合適的。有一個今年年底訂婚,另一個好像見家長了,其他的應該都還單著。”
黃東鎮聽得頭暈,“其他的是多少個?”
徐銘眼珠不由自主上瞄,呆滯不動,保持了幾秒,仔細盤算,“有那麼一個,談沒談朋友我還真不能確定,但是其餘兩個肯定是單著的。這兩個吧,其中有一個正在自己創業開公司,另一個是搞風景園林的,都挺有名堂。哎,老黃,真的可以。怎樣?要不給你家閨女試試看?”
黃東鎮被說得已經心動了,差一點就要鬆口答應,著手安排黃恩宜跟兩位公子哥挨個相親。隻是這心動隻維持了短暫的一瞬間。黃東鎮想起曾經給黃恩宜介紹對象時,黃恩宜那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有些後怕。
他泄氣,擺擺手,“算了算了,給我家閨女介紹對象,等於是給我自己找一頓罵,犯不著。”
徐銘氣不過,義正言辭責罵道,“哪有你這樣當爹的?兒女的人生大事你怎麼這麼不上心?小孩不懂事就算了,你這當家長的,就該支棱起來呀。要不這樣,我直接給你安排了得了,就選搞風景園林的那個公子,真人我可是見過的,又高又帥,你閨女呢,又乖又美,我看這兩個人搭配得很。”
黃東鎮強忍住內心的衝動。為了不動搖,他用了更堅決的話來回絕,“安排了也沒用的,我又不是沒給她安排過。她上次去跟彆人吃了一頓飯,回家之後把我罵了一頓,說什麼她在我眼裡就這麼不值錢,我就這麼巴不得把她嫁出去,還說什麼我眼神不好使,她跟那樣的人今天結婚明天就能離婚,哎喲——那陣勢,不得了。”
徐銘咂舌,“那她媽媽呢?怎麼說?”
黃東鎮撇嘴,“也罵我一頓,母女倆一起罵,說我眼光忒差,儘挑一些歪瓜裂棗。”
徐銘著急,連忙糾正黃東鎮,“我這回這個不一樣,他可真是一表人才,你彆不信。我拿他照片……哎,我也沒他照片。這樣,等我找他爹要了照片,馬上傳給你看看。”
黃東鎮拎著購物籃走開,一路碎碎念,“算了,我才不自找苦吃。”
徐銘跨步,跟在黃東鎮身側,“你不——你就等著後悔吧。人家那個公子哥,排著隊的人找他相親。我還不是看在和你這麼多年交情的份上,讓你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
黃東鎮長歎一聲,“這月誰愛得誰得吧,反正我是再也不會白費力氣給給她介紹了。現在的小孩,嗬,你一心為了她好,她反過來教育你一頓,說你侵犯她的人生、損害她的自由,歪道理一堆。關鍵是你還說不過她!氣不氣?生一肚子氣。”
徐銘還想勸解,“你好好跟她說說……”
黃東鎮打斷了話,“我家閨女就不勞你操心了。你家不是也有個閨女嗎?你給她相幾個唄。”
徐銘譏笑,“就她,還相呢?”
說來煩悶,徐銘心裡也憋氣。彆人家的閨女都是乖巧聽話,要家長幫忙找合適的人。他家這閨女呢?光是去年一年就談了五個男朋友。他要做的不是催她找對象,而是催她不要再找對象了,找得他頭大。
偏偏徐銘又是那種傳統熱心的長輩,對於撮合年輕人這件事情有著極高的熱情。他在自己身上得不到實現,在黃東鎮身上也得不到實現,於是就把精力轉向了他公司裡的幾位爺。
這天開會前,徐銘踏進電梯,正巧韋崇祥也在。電梯裡隻有他們兩個人,是一個單獨相處的空間。
徐銘麵對韋崇祥,總不像麵對黃東鎮那樣嬉皮笑臉。他斟酌詞句,以旁敲側擊的姿態開啟話題,“崇祥,你家那位公子,肯定不缺人追哈?”
韋崇祥心領神會,大致了解意圖,笑道,“看來徐總有想法?想替你閨女尋覓良人?”
徐銘嘀咕,“她就算了,彆出來禍害人。我想給你家公子介紹的,是我前同事的女……”
韋崇祥打斷了話,“徐總,謝謝你的好意。不過年輕人的事,他們自己知道看著辦的,我也不想乾涉他。”
徐銘惱氣,心想這韋崇祥和黃東鎮兩個人,怎麼都喜歡打斷他的話,不讓他把話說完。
他偏要再多勸說一把,力爭勸動韋崇祥,“崇祥呐,現在年輕人的社交麵,可都窄得很,除了同學同事外,可沒有什麼渠道能認識新的人,隻有相親。我們做家長的,也該替孩子多留意留意,拓寬人脈,你說是不?”
韋崇祥堅持己見,“小孩心裡有數的。他的事,就讓他自己做主吧。”
徐銘故意營造一種緊迫的氛圍,“你要是不插手幫忙,放任他自由,往後可就真不好找了噢?到時候一切太晚,你就不怕後悔?”
韋崇祥溫和斯文地回答著,“沒事的,這種事情也著急不得。他也還小,就一步一步來,慢慢等吧。”
徐銘埋怨,“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電梯已到達樓層,叮嚀聲音響起,門扉打開。韋崇祥禮讓徐銘先走出電梯,他再跟隨其後,走在徐銘身側。他微垂著頭,聲音輕柔,最後給了徐銘一個簡短的答複。
“等到緣分到了,他總會遇見的。”
***
韋柯並沒有察覺到生活中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這天,他和朋友們打完球賽,一同駕車去到江町樓吃晚餐。
江町樓是才開業的餐飲樓,一座花園式的商業中心,美食商鋪林立,餐廳種類繁多,讓人眼花繚亂。
韋柯沒有仔細甄彆,隻管聽從朋友們的安排。朋友們預定的是一家金湯花膠雞,在四樓,北側回廊的儘頭。
黃恩宜今晚恰巧也要來吃飯,吃的滇西私房菜,在四樓,南側回廊的儘頭。
黃恩宜是乘坐地鐵過來的,出地鐵後步行至江町樓下,進入大廳,走向電梯。
她今晚要赴和小學同學之間的聚會。
同學們也有好一陣沒見麵了,熱情洋溢,對這場聚餐的期望很高。他們有的人到得早,已經坐在了包間裡,接過服務員遞來的菜單,開始選擇菜品。選擇過程中又都犯了糾結症,拿不定主意。想來想去,他們索性把菜單的每一頁都進行拍照,發送到同學群裡,叫所有人一起選擇。
群裡的熱鬨被推向了頂點,圖片一張接一張,文字一段接一段,再配上各色各樣的表情包,黃恩宜看著屏幕上滑的速度,快得好像電影片尾,叫她來不及看清。
為了看得更仔細,黃恩宜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手機屏幕上,低著頭走路,緩慢地走進了電梯。
電梯裡隻有她一個人。她記得她摁的是四樓。
等到到達樓層,電梯門開啟,黃恩宜下意識要跨出門。可才邁出半步,就看見一大群男生蜂擁而來,瞬間擠滿電梯空間。
她為了避讓,隻能退到角落,貼著電梯壁沿。她仰頭,越過一個個黑乎乎的後腦勺,看向電梯顯示屏,才發現竟然來到了負二樓的地下停車場,完全去了反方向。
她踮起腳尖,仍然被這一群密密麻麻的男生遮擋了視線,看不見電梯按鈕。她又無法擠過去,隻能拜托離得最近的一個男生,請求幫忙,“你好,能麻煩摁一下四樓嗎?”
男生像傳菜那樣向前招呼,“摁四樓!”
按鍵旁的另一個男生向後回複,“摁了的,我們也去四樓。”
那男生不僅摁了四樓,還一直摁著開門鍵,使得電梯門遲遲沒有關閉。他顯得著急,探出半個身子向外張望,不時催促著,“韋柯,快!”
韋柯剛停好車,快步走來,謹慎踏入電梯裡,占滿了電梯內的最後一寸空間。
黃恩宜順勢瞄了一眼,但隻瞄見前方又多了一個黑乎乎的腦袋。
電梯很快到達四樓。
韋柯最先走出電梯,等著和友人一道,去往北側回廊。
男生們陸陸續續邁出步伐,緊密的電梯空間逐漸變得鬆散,最後隻剩下黃恩宜和方才傳話的那個男生。男生紳士禮貌,護著電梯門,讓黃恩宜先走。黃恩宜微微彎腰致謝,踏出了門。
按照同學群裡發送的位置,黃恩宜需要走去南側回廊。
她剛走出五米遠,方才那男生急忙從身後趕來,輕拍她的肩膀。她好奇回頭,看見男生手裡拿著一隻橘貓小掛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