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空調,感謝供電,太宰治沒有感冒。
他其實真的沒有那麼柔弱,但和秋冬在冷水裡泡睡著一個小時依舊不當回事的山吹律理比起來,就,很弱。
在加班的時候感冒,雪上加霜慘上加慘,山吹律理不敢細想。
怎麼會比有頂頭上司是醫生更慘的工作?山吹律理毫不懷疑森鷗外甚至能乾出讓下屬邊打吊瓶邊批文件的扒皮事。
這個可惡的黑心資本家,他的良心沒有下限!
“今天怎麼沒去總部?”山吹律理咬著塗覆盆子醬的白麵包,往熱牛奶裡加了兩勺蜂蜜。
時隔一個月,公寓的餐桌邊終於同時出現了兩位房屋的主人。
“都加班一個月了,不能讓我休息一天嗎?”太宰治半趴在桌上,一臉不清醒。
他把自己的杯子推給山吹律理,換來她加的幾勺蜂蜜。
“你的工作結束了?”山吹律理喝了口熱牛奶,唇邊沾了一圈牛奶胡子。
“不。”太宰治假惺惺地扯了一下嘴角,笑得很瘮人,是能讓森鷗外良心痛的瘮人,“至少要再加班一個月。”
好慘,太慘了,連續兩個月的加班地獄,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
“那你今天應該好好睡一覺。”山吹律理中肯地說,“怎麼起這麼早?”
太宰治下巴擱在桌麵上,伸出食指抵在煮好的雞蛋頂端,讓它沿著盤子咕嚕嚕轉圈。
他盯著旋轉的弧度,有點沒精神地說:“睡不著。”
腦力勞動遠比體力勞動讓人疲勞,不斷地推演、分析、決斷,布置任務、製定戰術、思考缺漏……連分擔的人都沒有,一個細節出錯便是全盤皆輸,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製敵對策。
太宰治一閉上眼,腦子裡全是錯綜複雜的數據,神經疲倦又亢奮,像一團橫衝直闖的餘燼,消耗生命也要無止儘的燒。
他睜著眼數了一晚上的羊,硬生生把自己數餓了,好想吃烤全羊。
“律理醬睡不著的時候會做什麼呢?”太宰治把頭埋在臂彎裡,隻露出一隻眼睛看她。
“我嗎?喝酒,或者讀詩。”山吹律理唇瓣挨著柔軟的白麵包,小小咬了一口,“我有很多詩集,你要看嗎?”
職業殺手睡不著的時候居然是在黑夜與星空的注視下詩歌,反差真大。
太宰治使勁搖了搖頭,不想吃這份過於文藝的安利。
“我很少睡不著。”她的睡眠質量一向很好,不挑地點也不挑時間。
山吹律理放下抹果醬的餐刀,單手托腮:“要說特彆難熬的夜晚……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有過一次。”
太宰治眨巴眨巴眼睛,一臉想聽故事的表情。
山吹律理吃完麵包,替太宰治剝開雞蛋的殼,把水煮蛋放在他的盤子裡:“吃了,再去刷個牙,我講睡前故事哄你睡。”
太宰治還沒有睡不著有人哄的經曆,很有些期待,他乖乖收拾好自己,在被子裡躺好。
山吹律理和太宰治一直是分房睡,偶爾會因為通宵打遊戲擠在沙發上將就一晚,她幾乎不踏進太宰治的房間。
太宰治的房間非常簡潔,沒有任何多餘的物品。唯一有人氣的裝飾是他從山吹律理手裡硬要過來的詛咒木乃伊擺件,端端正正擺在床頭櫃上,似是真的很喜歡。
房間中央擺著一張深色係的床,很大,躺兩個人綽綽有餘。
太宰治躺好了,掀開被子拍了拍身側,給山吹律理讓出一半的枕頭。
“我就不睡了。”她搖了下頭,拉緊房間的窗簾,屋內陷入粘稠的黑暗。
太宰治黑色的發絲淩亂地在枕頭上散開,他側躺著,把腦袋拱到山吹律理腿邊,睫羽合攏,呼吸均勻。
山吹律理半坐半靠在床頭,指尖隨意揉了揉太宰治的發尾,在腦海中翻找一片回憶。
“……那是非常久之前,在我的痛覺還沒有完全消失的時候,我被派去執行一個任務。”
她的聲音輕輕的,像拂過城市鋼鐵叢林中的風。
“我的目標是個非常厲害的異能者,我追著他跑過半個城市,在徒手搏鬥中腹部被掏出一個碗大的洞,半個身體血淋淋流著血。我處理完屍體,不知道怎麼回實驗室,隻好和一隻野貓擠在垃圾箱後頭等待救援。”
“……一定很痛。”太宰治睜開眼,目光隔著一層衣服描摹她過去殘留的疤痕。
“很痛,但不是最痛的。”山吹律理覆住他的眼睛,讓他睡,“我的異能生效的時候更痛。”
“細胞一點點自我修複,血肉拉扯著把神經撕開,我以為有螞蟻爬進我的傷口,低頭把傷口撕得更開,還是很癢。”
“我癢的受不了,又沒有辦法,隻能躺在地上硬熬。”她輕輕撥弄太宰治的睫羽,“野貓蜷著身體縮在我的脖子邊取暖,我一根根數它的胡須,數完了,想睡又不能睡,隻能仰著頭往天空望。”
“漫天都是冰冷的星星。”少女像是重新回憶起了那一幕,冷空氣灌入她的心肺。
“我躲在兩座高樓的縫隙間,左側右側巨大的鋼鐵叢林拔天而起,身後是長滿蜘蛛網的死胡同,三個並排的黑色垃圾箱擋在我身前。”
“從下往上看,攀延、視線無止儘的攀延,直到延伸到目所不能及的地方,那裡是自由與風的落腳點。”
她近乎耳語地說:“我當時好想變成風,消散在玻璃與鋼鐵的碰撞中,再在某顆黯淡無光的星子邊複生。”
或許名為自由的種子在那天起便在心口種下,血肉日複一夜地澆灌它,終是在冰雪覆蓋的死地中開了花。
“睡不著嗎?想象自己是一抹風,從衣袖間溜走,吹亂月季的花苞,在水麵掠過漣漪,最後去到無窮無窮遠的地方……”
少女的聲音宛如香爐上嫋嫋一縷青煙,太宰治的意識一點點模糊,一點點上飄,他混入煙霧彌漫之中,如一滴水落入溪泉。
再醒過來的時候,隻有他一個人躺在床上。
太宰治慢吞吞在枕頭上打了個滾,臉朝下埋在柔軟的麵料中。
白桃、冰雪、沉水,三種香味融洽地混在一起,嗅不分明。
白桃是山吹律理買回來的香氛,她尤為鐘愛桃子味,發梢與肌膚間都是又清又甜的白桃香,連帶著太宰治也沾了滿身桃香。
他現在去酒吧搭訕漂亮姐姐的成功率為零,清晰的白桃香像個鏈接的標記,無論他和山吹律理是否站在一處,都被劃分為一個領域的同行人。
冰雪是她自身的氣味,冷冽、寒冷,還有一絲掩蓋不下的血腥。沉水香是太宰治自己的味道,他其實不太嗅得出來,但山吹律理喜歡,讚歎過不止一次。
電子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第二天早晨七點,秋冬的太陽來得比夏日遲一些,現下也大亮了。
太宰治拉開厚重的遮光窗簾,在晨光中一顆顆扣上襯衫的扣子。
他穿上港口Mafia標誌性的黑西裝,撿起從衣架上滑落的領帶,對著鏡子比劃一下,卻沒像往常一樣係上。
太宰治握著領帶走出臥室,敲響隔壁山吹律理的房間門。
黑色貓貓頭拖鞋踩在地毯上的聲音逐漸靠近,山吹律理拉開門,挑眉看太宰治:“我還在想要不要叫你起床,生物鐘很準嘛。”
“沒辦法,今天又重新回歸加班的懷抱。”太宰治攤開手掌,領帶從他掌心展開,“我居然能拿兩個月的全勤獎,森先生會感動到哭出來的。”
“他該給你加工資。”山吹律理瞥了一眼太宰治掌心的領帶,又對上他笑盈盈的眼睛。
她拿起領帶,踮腳戴在太宰治脖頸上,素白的指尖繞了兩道,漂亮的領結端正地係在西裝上。
“是,不加工資我就去他辦公室鬨。”太宰治握著山吹律理的指尖,抵在唇邊吻了吻。
今天的男朋友是小甜餅味的。
“我會去探班。”山吹律理靠在門框邊,任他親吻指尖,“在你被工作壓垮之前。”
小甜餅的甜度頓時倒退三個百分點,一定是染上了生活的苦。
山吹律理一向說話算話,當她去探班的時候,太宰治真的處於被工作壓垮的邊緣。
“你皈依了阪口君創建的‘不下班就不用上班神教’嗎?”
山吹律理拎著蟹肉飯和抹茶大福去港口Mafia探班,在辦公椅上捕捉到一隻眼神幽幽氣息微弱的太宰治。
阪口安吾有言:生命就是為了加班!隻要我不下班,我就不用上班!
此語讓所有聽過的朋友都驚為天人,這就是天選社畜的覺悟嗎?何等高深的境界!
“是啊。”太宰治被工作折磨得口不擇言,“安吾傳教這麼多年,身為朋友我怎能不支持他的邪-教事業……”
英俊的黑發少年趴在桌子上,側臉貼著雪白的文件。他看著比之前更瘦弱了,臉色懨懨,脖頸上的繃帶脫落幾縷,露出的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給人極病態的陰鬱感。
一看就知道,是被加班這隻小妖精吸乾了精氣。
“你最近到底在忙什麼?都兩個月了還沒忙完。”
山吹律理掀開抹茶大福的紙蓋,捏著一隻軟趴趴沾糯米粉的團子遞到太宰治嘴邊。
“要我幫你殺誰嗎?男友價打七折。”
“唔嚕……”太宰治保持側臉貼在桌麵上的動作沒變,張嘴咬了一口喂到嘴邊的團子,腮幫鼓鼓含糊不清地咀嚼,“起碼給個對折嘛律理醬。”
“想得美。”山吹律理平和地回答,她把手裡的團子整個塞進太宰治嘴裡,堵住他不要臉的話。
太宰治不滿地用眼睛瞥她,也不忘把口裡的團子吞進肚。
他舔了舔沾糯米粉的唇角:“還要。”
山吹律理又拿了一顆團子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