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這樣的,太宰治認識的山吹律理雖然行為上十分離譜、一看就不是個正常人,但至少沒有太過格格不入,基礎常識和常規技能都掌握的很好。
實驗室的人怎麼會教導戰爭機器常識?她對社會的認知、融入人群的能力是誰教給她的?
15歲離開實驗室,18歲來到橫濱與他相遇,中間空缺的三年時間,她和誰在一起?
火車意外的空,太宰治帶著麵露好奇的女孩子走進他們的包廂。
基地位於俄羅斯邊境,附近的城鎮人口稀少,火車裡稀稀落落沒幾個人,將包廂的門一關,裡頭就是個獨立的小房間。
兩個柔軟的足以躺下成年人的沙發隔著一張木桌放置,桌上擺著一壺熱茶和一隻盛滿水果糖的玻璃碗。
小律理抓了一把糖捧在手心,她被光彩剔透的糖紙吸引了注意力,剝了一張攤在掌心悉悉簌簌地折。
太宰治把靠枕墊在沙發邊沿做個枕頭,躺下來,拍拍身側的空位。
小姑娘捏著糖紙躺到他身邊,努力想把糖紙折出個能看的形狀。
……失敗了,手殘貫穿始終。
太宰治歎了口氣,下頜擱在小姑娘頭頂,從她手裡拿過皺巴巴的糖紙,手指靈活地疊成一隻小千紙鶴,再放回她攤開的掌心。
小律理對著千紙鶴的翅膀吹了口氣,糖紙嘩啦啦抖動,真的像一隻欲飛的鶴。
一隻千紙鶴她可以玩好久,太宰治看著她,指尖繞著一縷黑發無意識把玩。
玩得困了,小姑娘小幅度伸了個懶腰,臉頰貼在太宰治心口,一麵微闔著眼一麵安靜地聽他的心跳聲。
太宰治想到他和山吹律理通宵打遊戲雙雙困到在沙發上那天,也是兩個人擠一個沙發,她的睡姿乖的不得了,任抱任壓都不醒。
人在睡眠的時候是最放鬆的,而亡命之徒、生死攸關之輩則相反,稍有風吹草動便隨時準備反擊與逃亡。
野獸也一樣,習慣孤身獨行與血相伴的生物在與人同眠時總會繃著一段弦,需要長久的適應才能放鬆。
山吹律理和太宰治擠沙發的時候提不起警惕心,有一部分是因為太宰治很菜,她並不擔心太宰治在夢中痛下黑手,柔弱的小兔宰治即使咬人又能有多疼呢?人形核武不在乎。
另外一部分原因——是有人教會了離群的野獸、遊蕩的幽靈、世界的格格不入者與人相處的能力。
太宰治輕輕攬著懷裡的小姑娘,他正在接近謎團的核心。
隻要知道山吹律理15歲到18歲之間和誰相遇、受誰影響,就能反推出她的立場、目的、忠心。
暫時沒有情報,掃尾做的太好了,強行探究會被她吊起來抽吧。
“你不高興嗎?”
被太宰治擁在懷裡的小律理睜開眼睛,扯了扯他的袖子。
她出奇地敏銳。
“嗯……是啊,很不開心哦。”太宰治坦誠地說,“律理醬有好多事我都不知道,你經曆過什麼事、遇見過什麼人、為什麼而活著,我統統不知道。”
小律理安靜地聽著,不發一言。
“有件事我耿耿於懷好久,”麵對本尊的幼年體,太宰治把心裡積壓的抱怨一口氣說出來,“我對律理醬的了解甚至不如那個魔人——在他出現之前,我從來不知道你有個朋友叫果戈裡。”
“我也不知道。”他頓了頓,“是誰引領你融入人群,是誰教會你正常人的生活。那些人對律理醬非常重要吧?可我沒在你口中聽到過。”
是外賓宴會那天的闖入者們嗎?港口Mafia沒能抓到一個俘虜,你在迷霧與黑暗中與我糾纏是為了放走他們嗎?
小律理無法回答太宰治的問題,透過那雙暗金色的眸子,他仿佛看見了真正的山吹律理,平靜的、淡然的望著他的山吹律理。
“你的生命裡,隻有我就好了。”
像夢裡一樣,由他拯救,與他逃亡,切斷過去的枷鎖,未來的生命僅與他相關。
一個孤獨的個體,與另一個孤獨的個體在一起。
“你要帶我去哪裡?”良久,當太宰治以為小律理不會再出聲的時候,她突然問道。
“橫濱。”太宰治拉過她一隻手,在手心一筆一劃地寫,“我是橫濱人,你會喜歡那座城市的。”
小律理對外麵的世界沒有概念,知道目的地後她哦了一聲,又問:“你的朋友也在哪兒嗎?”
“是哦,”太宰治說,“織田作是養了五個孩子的喜當爹老父親,安吾是個天選社畜,我們經常在一家叫做Lupin的酒吧喝酒。律理醬喜歡酒,是不是?”
“喜歡。我會在那裡交到朋友嗎?”她問。
“當然會,”太宰治不假思索,“但律理醬千萬要離森先生遠一點,他是個變態。”
小律理:“要殺掉嗎?”
太宰治:“遺憾,他是發工資的人。”
讓山吹律理養他還可以說是“小白臉的自我修養”、“姐姐飯飯餓餓”,要小律理養他完全是犯罪事件。
太宰治必須證明自己:他,很有錢。
有錢的太宰治在下火車來到莫斯科後使用鈔能力召喚出來自港口Mafia的私人飛機,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在森鷗外說出虎狼之詞前把小律理安頓好,並遠程召喚自己的可靠好友織田作之助,詢問他的育兒小竅門。
“太宰,”織田作之助即使在夢裡也是個老實人,他看著年幼的小律理,直白地說,“你是在犯罪吧?”
“不,事實是真正的律理醬比我大兩歲,無論如何犯罪的都不是我。”太宰治給小律理介紹織田作之助,“織田作,把你家的孩子們帶過來開歡迎party吧。”
勉勉強強,現在的小律理和織田作家的孩子算是同齡人。
壁爐燃起火光,巨大的聖誕樹上掛滿可愛的小擺件,樹下堆著小山一樣高的禮物堆,地板上鋪滿了柔軟到讓人想打滾的地毯。
烤火雞的香味與土豆、麵包、羔羊肉纏繞在一起,咲樂口袋裡裝了滿滿的糖,不小心掉到地毯幾顆,她一邊開懷地笑一邊趴在地毯上找。
太宰治握著酒杯和織田作之助站在旁邊,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和孩子們站在一起的小律理。
她不認生,但也不很合群,端著一碟草莓小蛋糕吃了大半,幸介和真嗣搶著玩具汽車從她身邊打鬨著離開,她才放下碟子,走到趴在地毯上到處摸索的咲樂身邊。
“你要來幫我找嗎?”咲樂拍拍口袋,又有幾顆糖滾進地毯深處,“糖果都跑不見啦。”
小律理對糖果的好感度很高,她學著咲樂的樣子跪坐在地毯上,替她找圓滾滾的糖球。
“小朋友的友誼真是簡單。”太宰治唔了一聲,“不過,就算是十八歲的律理醬,應該也很樂意和咲樂一起找糖。”
區彆在於大的那個不打白工,至少會討要一顆糖作為工錢。小的還沒有製裁白嫖人的原則,很樂意義務勞動。
“她們玩的很好。”織田作之助說。
“那當然啦。”太宰治隨口說,“我說律理醬來橫濱可以很快交到朋友的吧。”
聖誕樹旁,聖誕頌歌中,壁爐火光照耀之下,和咲樂並排在地毯上摸索的女孩忽然抬起頭向太宰治看來。
她的臉上帶著開心的笑,還有一絲感激,感激太宰治帶她離開地獄,感激他帶她來到橫濱,感激他讓她交上朋友,感激……
不。
太宰治忽然一個激靈,某個明確的靈感穿透迷霧擊中了他。
耳邊輕快的聖誕頌歌忽地消失了,壁爐中柴火燃燒的劈啪聲也不見了,四周一片死寂,客人們的身影如煙散去。
溫暖的燈光逐漸黯淡,化為慘白的冷光,片片飄落的雪花落在微笑的女孩肩頭,打濕長發。
她唇邊感激的笑意在雪花落下的時候,變為麵無表情的冷淡。
俄羅斯的風雪之中,赤腳白裙的女孩安靜地站在雪裡。
她看著太宰治,瞳孔中卻空無一物。
雪越下越大,刀割般的雪花遮擋太宰治的視線,他抬手擋住風雪,隻隱約看見遠處的女孩嘴唇張合,她說……
“——你該醒了。”
太宰治猛地坐起身,薄汗打濕他的額發,蓬鬆柔軟的被子好端端蓋在他身上。
熟悉的公寓,熟悉的房間。
床頭手製的青花魚捕夢網在空中輕輕轉了個圈,電子鬨鐘亮起時間:早晨七點。
太宰治坐在床頭,他捋了把濕漉漉的頭發,從枕頭底下抽出那張照片。
年幼的山吹律理冷淡地望著鏡頭,發間戴著一朵淺黃色的棣棠花。
“她根本……不應該感激我。”太宰治喃喃自語,“因為我什麼都沒做過。”
他不能回到山吹律理的幼年,替她毀掉牢籠、帶她逃離束縛、讓她交到朋友。
是山吹律理自己在十五歲的時候摧毀了一切,是她自己找到了新生,是她自己與人建立羈絆,是她自己來到橫濱與太宰治相遇。
夢裡的一切都不存在,俄羅斯雪天孤零零的小姑娘至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隻是他自欺欺人地把自己當成拯救者,幻想她會感激罷了。
太宰治忽然明白了自己第一次拿到這張照片時沒由得的心悸從何而來。
孤獨。
他們擁有相同的孤獨。
在熙熙攘攘的世界中,格格不入,無法逃離,隻有自己。
太宰治掀開被子下床,將照片夾在桌上的一本書裡。風透過未關緊的門窗,吹起窗簾一角。
太宰治無意間抬頭,朵朵雪花自他眼前飄落。
下雪了。
客廳裡的傳來晨間新聞的聲音,山吹律理一如既往早早地起了床,太宰治打開房門的時候她正坐在沙發上,手裡剝著半個橘子。
“早上好。”聽見開門聲,山吹律理稍稍偏了偏頭,“看外麵,橫濱下雪了。”
一夜不見,太宰治卻感覺時間過了很久,仿佛夢裡的小律理跨過時間之河,眉眼長開了,五官更加精致,青澀從她身上褪去,冷豔化為誘人的毒。
太宰治不發一言地走向山吹律理,把她抱起來放在腿上,腦袋埋在少女的脖頸裡蹭蹭。
山吹律理手裡握著剝了一半的橘子,不明白自己的坐墊怎麼從沙發變成了太宰治的腿。
“怎麼了?”她問,“大清早撒嬌。”
太宰治有很多問題想問,他想問她年幼的時候是不是沒有彆的小朋友和她拉手,隻能自己牽自己走在隊伍尾巴。
他想問她是不是曾經非常期待一場聖誕節花車遊行,卻因為體檢和抽血隻能躺在手術台上過聖誕夜。
他想問她在那個冰冷的雪天,是不是隻有從她掌心討食、吃飽肚子後一刻不停就飛走的灰瓊鳥是她的朋友。
他想問她的太多太多,多到太宰治張了張嘴,堵住喉嚨的話竟半響吐不出來。
沉默在蔓延,太宰治把下頜擱在山吹律理肩頭,輕輕地問:
“俄羅斯的冬天冷嗎?”
山吹律理剝下一瓣橘子,喂到太宰治嘴裡。
她捏著濕紙巾擦了擦手,漫不經心地說:
“你忘了嗎?我不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