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金喆隻覺得自己隻是打了個盹,夢裡恍恍惚惚的,麒哥兒騎著匹馬,頭也不回的往前奔,不論她如何喊,都不曾停下。
騰一下就被嚇醒,才發現是夢,一睜眼,窗外儘是起得比她還早的鳥兒,嘁嘁喳喳奮力叫著。
路金喆盯著一抹濃綠景色發怔,這陣子自打一搬進老宅,就跟住進鳥窩裡沒差彆。
燕兒攪了一塊熱手巾,搭在她眼睛上。
“姑娘再眯一會兒?昨夜裡疊了半宿金元寶,眼皮兒都腫了。”
路金喆掙紮著要起:“什麼時辰了?得去請安了……”
“不用,太太一早打發人過來,說免了您的晨請,也跟宗長打過招呼了,您要是去上香的話,就叫劉家幾個陪房跟著您一塊兒去。”
今天是沈姨娘忌辰,闔家都知道的,路金喆把眼睛上的熱手巾拿下來,搓搓臉,才算是真正清醒。
“我哥回來了沒?”
“沒呢,我讓田嬤嬤昨兒就守在大哥兒房門前,一直沒亮燈,連老爺也沒回來,真是奇怪了!”
路金喆長籲一口氣,翻身坐起,“不眯了,現在就讓人套車,去宗祠。”
*
帶上香燭果品,又把昨夜裡疊的幾百個金紙元寶都裝了,主仆二人坐上車,由太太的兩位陪房跟著,前往宗祠上香拜祭。
沈姨娘的牌位是麒哥兒立的,原本她一個姨娘,是沒辦法進宗祠的。
但因路金麒是庶長子,又加之他本人幼時脾性乖張,曾放話,若是不把姨娘牌位擺進宗祠,那他就剃發當和尚去——這是路老爹最怕的,於是這事也就無可無不可的解決了。
路金喆一下車,宗長也在。
他比路老爹年長上許多歲,是個鶴發長須的老太爺。金喆從小就愛揪他胡子玩,導致這老太爺一見她,下巴頜就隱隱的犯疼。
兩廂拜會,宗長開了祠堂大門,提點她幾句注意禮儀的規矩,便離開。
……
路家祠堂占地不小,前堂後舍足有三幢排屋。
眼下祭祀祠堂門扉俱關,太陽照不進光來,唯有點點燈燭搖曳,日夜不散的香燭煙氣熏得人眼睛發澀。
路金喆隻一個人進來,擦拭了姨娘牌位,手指拂過上頭深深刻畫下的字跡:“先妣路母沈孺人閨名青螢之生西蓮位”[注],擺上果品,燃起一把香,又點了火鐮,把金元寶往銅盆裡放。
火星兒一點而著,卷著金紙湮滅成灰,路金喆跪在地上,一把一把的放紙元寶,腦子裡亂哄哄的……
原本這以前都是麒哥兒的活計,今天他沒來,她才發現這自己也做的順手。
直到最後一個金元寶也燒沒了,銅盆裡隻餘下一層灰燼。
“姨娘,今天女兒自己一個人來的,麒哥兒有事忙著呢,沒能來看你,但這些果品是他早早準備下的,您可千萬彆怨他。”
“給您燒好多元寶過去,缺什麼就買點……姨娘,彆的不求你,就求求你,在地底下保佑麒哥兒平安順遂,長命百歲……”
路金喆看著那牌位,努力回想著記憶裡沈姨娘的音容,卻隻有零星的一點印象,而這抹印象,也隨著她年紀越大,一年年快消散了。
她快要想不起姨娘的模樣了。
路金喆心裡難受,又想起哥哥,眼淚不自主淌了滿臉。
……
“太爺。”
宗長啊的一聲轉過身,“拜祭好了?”
路金喆抽抽鼻子,嗯了一聲:“勞煩太爺。”
迎著山風,路金喆情緒好了些,“太爺,我有事要問您。”
宗長捋捋胡須,和藹的笑笑,一副不怕問的模樣。
“麒哥兒有幾日都沒回家了,招呼也不打,連姨娘忌辰都沒現身,他一向都不這樣沒譜的,如今連爹爹也不在家裡,是出什麼事了?”
“呃,就是櫃上忙罷,你孩子家家的,很不必操心這個。”
又是這樣敷衍人的話,路金喆哪裡能這麼好糊弄,瞪起了眼睛,作勢要揪胡子——
“噯,喆丫頭大姑娘了,怎麼還這麼頑皮?”
“是啊,我長大啦,不是孩子了,難倒家裡的事都不該知道嚒,當個睜眼的瞎子,長耳朵的聾子,就是好的?”
“咦,太爺不是這個意思嘛,罷了罷了,說與你聽也無妨。”
老太爺四下裡張望,看沒外人,小聲道:“最近浣州城裡發生了一件天大的事,你也不忙細究,總之呢,現在上官們正在厘清督建行宮的賬目,這首當其衝被查的不就是商會嚒?”
他見路金喆神色茫然,心道果然是女孩家,哪裡能一點就透?索性便把原本要說的都省去,隻說:“麒哥兒是商會裡的參議,自然就被請去了,你且寬心,不過是例行的問話,不值什麼,等風聲過去人就回來啦!”
“那行宮都建完了,不是好好的沒塌嚒?商會還是往裡墊銀子呢,官府憑什麼關著人?”
“噯唷,說你孩子家,這裡頭的彎彎繞且說不清呢!浣州商會從會長到參議,百十號人無不都被看管起來,麒哥兒他也不是獨一份,常言怎麼說來著?法不責眾嚒,你放心!”
宗長一連幾個“放心”、“寬心”,到底是給路金喆吃了劑定心丸,她其實不若彆人想的那般不懂事,商會她去過,親眼目睹過官府老爺們是如何恬不知恥地向商會索要錢財,當時一口一個“給陛下儘孝”說得好聽,如今不明不白就把哥哥請去了,還有天理沒有?
然而這話也犯不著跟老人家掰扯,路金喆辭了宗長,坐車回到老宅。
*
先去老太太那裡應卯,現下正是用晚飯的時牌,不一會兒太太同金蝶也過來了,她們似乎也是聽到了風聲,飯桌上幾無笑聲,全家人吃了一頓神色惘惘的一餐。
飯畢,太太打發她們姊妹先行回去,說要跟老太太說話。
姊妹兩個告退,金喆拉著姐姐出得門來,在院子裡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閒逛著消食。
她見金蝶一臉愁容,忙寬解:“姐姐,你彆擔心,我今兒去宗祠的時候遇上宗長太爺了,太爺說麒哥兒沒事呢,過兩天就能回來。”
金蝶倏地擰過身子,哀愁的看著自己。
路金喆隻覺得嗓子發緊,一股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喆喆,今天你不在家,後晌州府那邊過來兩個皂吏,把爹爹帶走了,發的是拘捕文書,連著麒哥兒的也是。”
路金喆隻覺得腦袋一嗡,什……什麼?
*
浣州官署。
這幾日府衙上下因徹查宣黨,一連幾日門庭若市,像趕大集似的,人多得轉不過彎,李仁卿亦忙得腳不沾地,叫管家直接把鋪蓋送到府衙簽押房,壓根就睡在此間了。
他正分理文書,見皂吏引著一人進來,不是彆個,正是太子殿下裴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