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烈小心翼翼地向衣飛石回稟:“二公子,此事恐怕和……”他指了指皇城。
“荒謬!”衣飛石第一次衝著袍澤兄弟發怒,“你若說此事與陛下有關,就拿出證據來!”
“公子,據兄弟們查證,那女人乃是教坊司官妓,平時根本不燒香禮佛,連東城都不曾去過。她與原家沒有半點兒乾係,絕不是原家側夫人所指使。平白無故就在今日出門,恰好在橋上遇見了原三娘子,順手就推下去……這哪裡說得過去?必然有人支使。”衛烈道。
“不要信口揣測。去查。”衣飛石冷靜地說,“不要害怕,把人提出來查。”
“那若真是……”衛烈指了指天,“支使,咱們上門捉人來問,可就……”
“不會是他。”衣飛石很肯定。倒不是他有多信任謝茂的節操和人品,而是從皇帝中旨杖斃禦史來看,謝茂根本就不在乎臉麵。他要真想吃醋殺人,上門的應該是羽林衛,而不是暗搓搓地指使一個教坊司的妓|女去背後推人,這作派也太可笑了。
“就算是他,他敢殺人,難道還怕被我知道嗎?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衣飛石可不覺得自己在謝茂心中有多重要。真重要,皇帝會晾著他大半個月也不來看一眼?
衛烈頓時覺得二公子說得也對。這要真是皇帝喝醋殺人,隻怕正想給公子知道,不然這醋不是白喝了嗎?今天有原三娘子,明天保不齊就有方四小姐,殺雞儆猴,也得清清楚楚殺在猴子麵前呀。
衛烈果真出門,去教坊司把那涉事的官妓拖了出來,揮著鞭子訊問。
那官妓先是不肯承認推人,被抽了一頓鞭子,改口說橋上擁擠不小心推了一把,衛烈再逼問,她就咬死不肯改口。到底是教坊司裡掛了號的人,弄死了也不好交代,可問不出來究竟,二公子那裡更沒法兒交代。
衛烈發狠道:“究竟是誰指使你謀害原三娘子,你若老實交代,我們隻找幕後之人討公道。你若不肯說,——”他居高臨下地盯著被抽得滿身是血的女子,“你這等官妓,打死你要吃官司,艸死你呢?老子二十多個兄弟,天天來找你撒錢,你能挨上幾天?”
謝朝教坊司中官妓皆是犯官罪奴之女眷,最最卑賤可憐之人。這官妓聽他威脅,終於忍不住哭道:“便是我嫉恨她青春年少,無憂無慮,是以殺她!”
“還敢胡謅!你平日從不燒香拜佛,不出南城,何故今日往梁安寺一行?”
“我想去便去了,哪有什麼原因!你從前不吃肝子,今日吃了,你為什麼要吃?”
“老子看你這婆娘是不想活了我艸!”
衛烈上前一步掐住官妓脖子,作勢要撕她衣裳,那官妓尖叫一聲,趕忙道:“我是,我是聽人說,梁安寺那座橋叫忘憂橋,走過去彆回頭,就能拋卻一切黴運,從此一生順遂……我就、我就去了!”
“聽誰說的?”衛烈抓到了重點。
官妓尖叫道:“我哪裡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就聽說了,是……是哪家酒樓?”
這年月的酒樓更像是個小市場,除了酒樓本身的掌櫃、小二之外,另有一幫子在酒樓討生活的閒雜人等。有專為客人換湯斟酒的焌糟,守在桌前供客人使喚跑腿的閒漢,賣藥賣食賣小玩意的也能出入酒樓,可謂是人多嘴雜,根本沒法兒查。
“你很久以前就聽說了,為何今日才去忘憂橋?”
“近日有個北客纏上我了,一擲千金又愛打人,管教嬤嬤隻愛錢財並不管我死活,我……我被他打得受不住,才想去忘憂橋……”
衛烈將官妓送醫之後,再去查問她口中所說的北客。所謂北客,通常是指來自眉山以北的客商,眉山已是北地,眉山以北更是荒冷難行,常有北客來京販售毛皮人參。因語言習俗都與京中不同,北客漸漸就成了鄙稱。
據衛烈所查,官妓所說的北客確有其人,不過,衛烈趕到時,北客所賃居的宅院已人去樓空,曾在宅院中幫工的婦人說,是因最近入秋天氣轉涼,北客歸家尚有兩月路程,若是走得慢了,怕歸家途中風雪難行。
按理說,這理由也沒什麼破綻。可是,官妓今天還去忘憂橋,可見在她心目中,打人的北客不會那麼輕易離開。否則,她還去祈福摔什麼“黴運”?
衣飛石揮揮手,道:“盯住那妓|女,暫時不動。”
是巧合嗎?衣飛石不相信。不過,衛烈查報之後,他更不相信這是謝茂的手筆了。
謝茂做信王時就不屑動這麼多彎彎拐拐的心思,當了皇帝之後反倒用這手段?他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乾?內閣把他架空了?權力被太後奪走了?剛登基的皇帝,不可能這麼清閒。
他從中嗅到了一絲很熟悉的味道。
那種迫不及待用一切手段離間衣家和皇室,偏偏又總是被他察覺到不妥的味道。
※
藕香食肆。
趙仲維掐著幼娘脖子,緊緊將她壓在酒醬牆壁上,低聲訓斥道:“賤婢,賤婢!我讓你們不要動!誰都不要擅動!為何要私下行動?為什麼不聽話!我要處死你們!”
幼娘被掐得無法呼吸,好一會兒就翻起白眼,渾身抽搐。
趙仲維猛地鬆開手,看著幼娘蜷縮在地上抽搐許久,他瘋狂的怒火才漸漸平息。
直到幼娘慢慢恢複呼吸,喘息著坐起,他才低聲說:“你爹失蹤了,我們都很悲痛。可是,幼娘,你要記住,你是諸色府下屬,不僅僅是他梁青霜1的女兒!你如此任性妄為,京中已經不安全了。我要你近日即刻離開謝京,會有同僚接替你的位置。”
幼娘撫頸流淚道:“衣飛石害我父親,我必要他死無葬身之地!頭兒,我和阿傑做得很乾淨的,不會被發現,彆讓我走……”
“乾淨?衣家的奴才已經把那妓|女提走了,你還指望妓|女替你隱瞞?”趙仲維火氣上升。
“提走又如何?她根本不知道什麼。就算她說出了阿傑的身份,阿傑火速失蹤,他們又能查出什麼?焉知不是皇帝背後做鬼?”幼娘恨恨道。
“所以我說你蠢!農夫農婦在被窩裡妄想,皇帝砍柴用金斧頭,皇後蒸饅頭用玉做的擀麵杖!你就是這蠢不可及的農夫農婦!——皇帝是撞見了衣飛石與原明嬌玩耍,那又如何?男人家哪個不三妻四妾?給孌寵買妻生子的主子不在少數!就算皇帝容不下原明嬌,一道聖旨將原明嬌嫁了,一碗藥將原明嬌鴆死了,又如何?他用得著鬼鬼祟祟使這麼多門道嗎?”
幼娘愣愣地搭下肩膀,搖頭道:“不,不是這樣的。頭兒你不知道,信王……皇帝,他喜歡衣飛石,他怕衣飛石和他生氣,他就……”
“不用說了。你即刻就走!”趙仲維眼中閃出一縷殺機,“你若不走,我送你走!”
※
與此同時,太極殿。
謝茂已經搬到了太極殿正殿居住,吃過晚飯閒著無聊,恰好最近天氣轉涼氣候宜人,他就換了一身透氣舒適的袍子,趿著木屐外出散步。
繞著太極殿轉了一圈,莫名其妙地,他就走到了東配殿。
滿打滿算,衣飛石就在這裡住了一個晚上。那一夜他和沒穿明白寢衣的衣飛石同寢在臥榻之上,將人摟在懷裡,將最不可言說的渴望抵在了衣飛石腰間。那時候沒覺得,現在想一想……尼瑪,這不是猥褻是啥啊!
難怪小衣寧可待在外邊和長公主那個虎姑婆住,都不肯進宮來。
謝茂倚在門口,看著空蕩蕩的臥榻,心中歎息。他已經查明了那天在長公主府和衣飛石射箭的少女身份,就是被衣尚予砍了腦袋的老將原伯英的女兒。然後,他就沒放在心上了。
——講道理,小衣那麼小心謹慎的人,怎麼可能娶個潛在的仇人在身邊躺著?
所以,謝茂一點兒都不吃醋。反正他不覺得衣飛石是為了那個女孩兒不理他。
明天要不要去看看小衣呢?這是謝茂天都要想一遍的問題。
每天的答案都是,不要。小衣現在每天都過得開開心心的,何必去惹他煩惱?
他這時候才想起,好像今天小衣的行程還沒拿上來?乾脆往榻上一坐,問道:“去問問,中軍衙門今兒有什麼意外麼?消息沒送進來?”——雖然沒出宮去看,可衣飛石天天都要去中軍衙門上差,總有眼線給他彙報全程。
趙從貴出去問了一遍,隔了很久銀雷才進來,說:“回聖人,消息沒進來。”
謝茂驚了:“怎麼回事?快,點人馬,朕要出宮!”
唬得趙從貴忙跪下哀求:“陛下,不可啊!宮門已下鑰,您這時候出宮,必要驚動長信宮,驚動內閣,驚動朝廷上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西北出事了呢……”我的爺,您現在不是信王爺了,是皇帝,輕易動彈不得!
謝茂腦子裡劃過一個個人選,最終道:“去把宰英傳來!”
宰英就是太後撥給謝茂的直殿監少監,名義上直殿監掌管宮殿灑掃,可宰英這個女少監,管的卻是後宮之內連慎刑司都管不了的臟活。很快宰英進門,磕頭道:“拜見主子。”
“朕要出宮。”謝茂單刀直入。
宰英想了想,說:“出去容易,可外邊無人護衛,若主子稍有危險,奴婢萬死難贖。”
放你娘的屁。當初勞資帶著幾十個信王府侍衛就敢在京城肆意來回,現在連個宮門都出不去了!謝茂憋了一口氣,指著她,說:“你去問太後,給不給出去!”
宰英磕了個頭,居然真的頭也不回地直奔長信宮去了。
正準備睡覺的太後聽了宰英的來意,禁不住哈哈大笑,道:“你這憨子啊,就是不知道體察上意。陛下為何要出宮?你把勾著他出宮的東西弄回宮來不就完了?罷了罷了,這事不須你來辦。”
※
半個時辰之後,北城柳巷長街彆院。
“尊駕何人?”
應門的是衣飛石帶來的二十四騎之一,此時天色已晚,居然有人上門,他很是詫異。
來人正是羽林衛將軍張姿。他在東宮做了謝芝十多年心腹,由謝芝一路提拔成將軍,一直到謝芝突然駕崩,所有人才驚覺他居然是太後的爪牙。這一枚棋子,埋得實在太深。
按說他此時早該高升,可如今京中局勢不穩,太後不放心把羽林衛交給旁人,張姿便依舊在羽林衛將軍的位置上待著。隻是據風聞傳說,再過段時間,皇帝就要給張姿封侯了。
皇帝半夜鬨著要出宮,太後也怕外邊衣飛石真的有危險,這才把張姿吵了起來。
“張姿。”他亮出羽林衛將軍三指寬的玉牌,不必報官職,京中隻有他一個張姿。
“張將軍!”門上親兵立刻屈膝施禮。
“奉太後懿旨,傳清溪侯即刻進宮。”張姿往裡邊看了一眼,“家裡沒出事吧?陛下很擔心,宮門下鑰不好出來,太後才使我走這一趟。”
親兵也是無語了,你都說宮門下鑰了,還請我們侯爺進宮?怎麼進?翻進去啊?
還有,陛下怎麼知道我們家今天出事了?臥槽,插眼線插得這麼理直氣壯啊!
甭管怎麼說,羽林衛的將軍都親自來接了,這位可是太後的心腹,總不會是騙子。親兵想請張姿進門奉茶,張姿隻說門外立等,親兵就趕忙一溜煙竄回後堂找衣飛石報信。
“太後傳我?”衣飛石皺了皺眉。
因長公主的關係,他對上了年紀的婦人都有一定程度的警惕。
大半夜的,宮門都下鑰了,太後為什麼要傳他進宮?若說皇帝擔心他,以謝茂那麼無法無天的脾性,估計早就衝出來了,為什麼會是太後來傳他?他又不是衣尚予那樣地位特殊手握重兵的老將,宮門豈會為他輕易開啟?
“就說我不在。”衣飛石才不肯去。
萬一這太後把他騙到宮門前,栽贓他一個夜闖宮門的罪名,他找誰說理去?
啥?太後為什麼要栽贓他?你兒子當了皇帝,還一直不納後宮儘想著男人,你想不想弄死那個男狐狸精?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真是皇帝想見他求到了太後跟前,太後對他也沒有惡意,反正也就是幾個時辰的事,拖到天亮,明天一早再進宮謝罪也不遲。今夜他是絕不會進宮去的,誰來請也沒用——嗯,是趙從貴的話,大概可能他還是會去?
“不在?”張姿都氣笑了。
親兵滿臉誠懇地解釋:“真不在,將軍。您也知道我們公子那身手,出入經常不走門,一個不注意就翻牆串門去了。宅子大,擱大門走繞不少路呢,直接翻牆多方便。所以小的剛才還真不知道我們公子出去了。”
皇帝親自撥給衣家二公子的彆院,這還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敢往裡闖的。
——哪怕他張姿奉了仁壽皇太後的懿旨。
傳不到衣飛石,繳不了旨,張姿就站在門口,說:“好。我在此立等。若清溪侯‘翻牆’歸來,還請即刻通報一聲。”
親兵腆著臉要請他進門:“您堂上安坐!奉茶!咱們公子回來了,即刻就走!”
“不必了!”張姿翻白眼。
※
“公子,那羽林衛的張將軍站在門外,說要等您翻牆回來。”
衣飛石不禁歉然一笑,道:“所幸剛入秋,天氣還好。你多照看,給將軍送茶水吃食,拖張小榻過去也使得。待天亮了,我就去給他賠罪。”
正說著話,衛烈衝進門來:“公子,有人潛入那官妓養傷的客棧殺人滅口!”
“抓住了嗎?”衣飛石簡直都無語了。這夥人是有多笨,居然還敢出手滅口?
“抓住了。是個女子,公子可要去看看?”衛烈道。
“走!”衣飛石大步往外走,突然想起張姿還堵在門外,又停下腳步,無奈地說,“我翻牆出去吧。人擱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