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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吩咐張姿協查。
然而, 查來查去, 張姿也始終堅持羽林衛在值守宮禁時,沒有任何問題。
外人都以為皇帝、太後為羽林衛將軍的人選不和,那麼,被皇帝拉來製衡張姿的謝範, 肯定也和張姿關係極差——常年奉命戍守宮禁的衛戍軍校尉張豈楨,下差之後, 就經常帶著兄弟跟羽林衛在各種場合彆苗頭,兩撥人時不時就要在酒樓妓館上演一場“差點就打起來了”的鬨劇。
實際上謝範與張姿乃是舊友, 關係十分親密。隻是平時礙於職權身份, 並不怎麼往來。
二人坐在羽林衛南監值房, 重新梳理本案的種種細節。
皇帝發怒勒令謝範三日結案之後, 在太極殿領命協助謝範的幾人都動了起來。
趙從貴在宮中揪出了為謝汶、謝泓傳信的宮監, 龍幼株直接查抄出此宮監受賞私藏的金條,謝範在宮外查出了謝泓聯絡“殺手”的渠道, 兩邊對上之後, 被皇帝逼著三天之內必須結案的謝範也豁出去了,哪怕長陽王是他親兄弟, 照樣把侄兒謝泓拎到衛戍軍衙門動了大刑。
對付謝泓這樣的王族少年, 不必多凶狠的刑罰, 熬不過半個時辰就哭著一五一十地全交代了。
宮中的謝汶是已經上了玉牒的大皇子, 趙從貴都不敢擅動。龍幼株敢!
西北失利又撞上謝洀被殺案的龍幼株極其焦慮, 往日或許還得顧忌謝汶的身份, 謝範那邊消息說, 謝泓已經招了,謝汶涉案。她就敞開了手施為,隻要謝汶的口供!
龍幼株親自帶人,把謝汶從藏瓏宮帶走,直接拖進了處置宮婢宮監的慎刑司。
幾根細針往謝汶指甲縫裡插了兩回,謝汶比他兄長硬氣,咬牙不吭聲。
龍幼株出身胭脂樓,見過無數老鴇收拾妓女男娼的手段,仍是那幾根細針,換了地方密密麻麻紮上幾次,謝汶就熬不住了。一邊咒罵一邊哭泣,把自己所知的事情拉拉雜雜地說了。
謝範將謝泓、謝汶二人的口供比對之後,再有調查得出的多方佐證,最終才形成了他上稟給皇帝的那一段漏洞百出的“事實”。
這個“事實”的前提是,羽林衛在皇莊時有私縱殺手的前科,謝範也默認羽林衛可能會繼續出紕漏。
張姿反問道:“若謝泓、謝汶撒謊呢?”
謝範剛想說他們吃撐了用生命來撒謊?突然反應過來。
對啊!如果,謝泓、謝汶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在撒謊呢?如果他們自以為是真相的一切,其實都是假的呢?那他們就算不想撒謊,刑求之下提供的供詞也仍舊能夠達成“撒謊”的目的。
“你說宮禁絕不會出紕漏。那就是說,進來的‘殺手’並不是殺手?本身就是教習?”
謝範重新整理思緒。
“這事兒你不比我清楚?宮裡那麼容易就能塞得進人來?長陽王府舉薦教習入宮,此人籍貫履曆上下四代姻親八輩祖宗,有半點兒瑕疵不實也進不來宮門。進了宮也牢牢看死在南監值房——從前是送到百事所,正是怕出事,才把這人擱在值房眼皮底下——換人?換身衣裳都不可能!”張姿冷冷道。
他這半年過得尤其憋屈,本就是早就想退的人了,皇莊遇刺他也算是臨危受命,力挽狂瀾。結果皇帝和太後彆苗頭,他倒成了炮灰。
就算跑來跟他一口鍋裡攪合的謝範是他積年的好兄弟,他心頭這一口鬱氣還是憋得不行。
他不可能埋怨太後,也不能對皇帝心生怨望,就是活生生地憋氣。
“那次日送出去的人,也不是什麼偷換的太監,還是原先進來的那個?”謝範問。
張姿肯定道:“進來哪個出去就是哪個。不可能在值房眼皮底下換人,誰也換不了!”
“那送‘殺手’進宮的事就是個幌子。殺謝洀的高手,一開始就在宮裡!——也就不存在什麼‘遠遁而去’的事了。”謝範沒有質疑張姿的保證。
這時候跟張姿犟嘴沒什麼意義,除非他打算把謝洀遇害當日輪值的羽林衛都送進慎刑司拷問。
“那一定是凶手在殺謝洀的時候出意外了。”謝範拍案而起。
他突然留意到張姿似是動了動嘴角,卻沒聽見聲音,疑問道:“香狗子,你說什麼?”
“我說。”張姿看著他,一字一字說,“艸、他、娘、的、遠、遁、而、去。”
張姿想罵人很久了,從謝範和龍幼株問出謝泓、謝汶的口供,長陽王下的那倆小崽子言之鑿鑿地給他扣了一個私通殺手的黑鍋之後,他就一直想罵人。
——倒是沒人懷疑羽林衛的戰力,不過,全都懷疑那殺手是被羽林衛給放出去的!
講道理,閣臣在皇莊遇刺時,統管羽林衛的是餘賢從那個不接地氣的憨板。不是他張姿!
結果呢?餘賢從管製下羽林衛出了紕漏,留下來的黑鍋全要他來背!
謝範對此隻能深表同情。
在謝範協調之下,羽林內衛主導,趙從貴、龍幼株協力,宮內重新開始新一輪排查。
前一次搜宮主要查問諸皇子相關的宮婢宮監,這一次則主要搜尋宮內少人關注的荒僻處與存在感稀少的人群。徹查之下,竟然從宮中各荒井、遊池裡翻出陳腐屍體近百具,新屍也有七條。謝範從刑部借了經驗豐富的仵作來驗屍,從中確認了其中一具中年宮監的屍體,比較符合殺手的身份。
“據仵作推論,此人生前指力甚強,這裡……”謝範舉起自己的手示範了一下,“跟常人生得不太一致,大約還練了指掌上的功夫。”
“其餘步態、體能,都與常人無異,單單手上力氣大。這樣的人,隱藏在宮中,反而不容易被發現。”
羽林衛與禦前侍衛中都有眼力極好的高手,可是,這些高手也隻能注意到明顯有習武痕跡的人。
像這個中年宮監因隻鍛煉了手力,其他地方都和普通人一模一樣,隻要袖手一站,就是個毫無破綻的普通人,極其難以被辨認。
當然,這種人是方便潛伏了,真正到了辦事的時候,就容易出岔子。
“辨認屍體後,陸續有宮婢指認出此人身份。他乃是鹹寧二年進宮,自謂家貧遭災,被老父賣入宮中為奴,淨身後改名秦福,與人爭執後被燭火燙傷了臉,此後就一直在積薪司燒炭。”
謝範說到這裡,謝茂基本上就已經明白謝範的意思了。
那日衣飛石曾對他說過,陳朝奸細裡曾有一個能用銅錢擊碎太平缸的高手,可見在陳朝諸色府中,確有一門指尖功夫的傳承。這秦福,就很可能出身諸色府。想來是身份不高,也可能是故意為之,所以他的身手不如用銅錢擊碎太平缸的梁青霜好。
在謝朝做太監也是要查上下三代的,陳朝奸細想進宮,就得頂替一個合適的身份。
秦福用燭火燒臉,一是降低被拆穿身份的危險,二是遠離紮眼的監司,選擇深藏,這是個深間。
積薪司其實是個油水豐厚的衙門,哪宮哪院不燒柴用炭?沒有柴炭,連口熱茶都喝不上。尤其是京城冬天滴水成冰,積薪司拉出來的銀絲炭、銀霜炭、紅蘿炭、紫木炭就緊俏得很,除了得勢得寵的幾位之外,其餘人等想要用上好炭、用足了炭,都得額外使點銀子打點。
——這秦福隻是個燒炭的太監。品級不高,燒傷的臉又醜,賞錢輪不著他,到冬天就忙得不停。
“據臣推測,秦福夜裡趁空出來,摸進藏瓏宮,捏斷了謝洀的脖子。”
“羽林衛夜巡,他從積薪司出來之後就回不去了。所以,他跳進荒井,又捏斷了自己的脖子。”
這才是真正在用生命栽贓啊。為了營造一個“殺手在未央宮來去自如”的假相,這撥人先用原進原出的教習當幌子,再派出原本在宮中潛伏多年的死間做殺手,刻意加深皇帝對羽林衛的不信任度。
原計劃本該是凶手殺人後回到積薪司繼續潛伏,然而,羽林衛自皇莊遇刺之後那根弦就繃得死緊,這半年才開始施行的夜巡路線打亂了秦福的計劃,使他不得已選擇消失。
皇宮裡總會有人神神秘秘地消失,此次搜宮找出來的近百具屍體就是實證。
如秦福這樣沒什麼存在感的燒炭醜太監,除了抓他乾活兒的上級太監,根本不會有人在乎他是活著還是死了。他消失了這麼多天,連積薪司的司監都沒有察覺自己部門少了個人。
一直到第二次搜宮,趙從貴叫人去認屍,認出秦福的卻是幾個曾被他醜臉嚇壞的宮婢。
謝範提及羽林衛功能夜巡,就是隱隱代張姿替皇帝表功了。
——若不是羽林衛夜巡,阻斷了秦福回積薪司的途徑,讓這個“殺手遠遁”的假相出現了破綻,這案子查起來還真是頗費勁了。
哪曉得他不表功還好,這一表功,給張姿又惹了一團禍事。
謝茂冷笑道:“既然安排了夜巡,為何還讓積薪司的太監溜進藏瓏宮殺了洀兒?那積薪司離著藏瓏宮足有大半個未央宮,夜巡的羽林衛就沒發現?可見玩忽職守!”
這一句問得謝範瞠目結舌。說到底,不管是哪方算計,哪方離間,謝洀死在未央宮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負責宮禁的羽林衛和衛戍軍都逃不脫罪責。這其中固然也有羽林衛、衛戍軍協同宮禁,以至於權責不明的情況,可差事沒辦好就是沒辦好,哪有那麼多理由可找補?
謝範不敢再替張姿邀功,謝茂揮揮手讓他去結案:“無論這殺手背後是不是陳朝諸色府,謝泓勾結謝汶謀害謝洀一事總不是假的。先把這案子結了,順江王妃天天在長信宮哭,娘娘跟著流淚,朕也傷心。”
謝範灰溜溜地領命走了,謝茂旋即招來了龍幼株,吩咐道:“繼續查。”
案子查到這裡,謝範也隻拿出一具屍體來替羽林衛洗冤。
他所陳述的所有“案情”,都是“據仵作驗屍結果”、“據臣推測”。
非要說秦福是陳朝奸細,證據呢?就因為秦福死在了荒井裡?就因為驗屍的仵作說秦福生前掌力甚於常人?死人又不會說話。而根絕謝茂得到的消息,在秦福生前的居所裡,並沒有找出任何可以證明他奸細身份的線索。
謝茂之所以選擇相信謝範的說辭,一是因為信任謝範、信任太後的識人之明,二則是綜合了從前見聞與目前局勢的判斷。畢竟,若那殺手真有那麼大的本事,在未央宮裡大搖大擺來去自如,千裡迢迢趕來就為了殺個謝洀?——殺了皇帝豈不是更刺激?
謝茂如今還穩穩當當地坐在太極殿裡,沒有抱著腦袋去係統虛境,就證明對方的勢力沒那麼玄乎。
很可能是故弄玄虛。
衣飛石寫信說西北可能有動作,謝茂這時候不想節外生枝,謝範給了說辭,他也懶得問謝範要證據,先把宮禁穩住了再說。至於其他的細節,他就交給龍幼株來查。
“朕給你調個人。”謝茂也看得出來龍幼株撐著聽事司頗為辛苦,和他一樣,根基太淺。
當天下午,在街麵上跑了快兩年的黎順,接到了皇帝親筆的調任手諭,正式從羽林衛卸職,前往錦衣衛聽事司擔任指揮副使。
※
謝洀被殺案結得很快,這回連三法司的程序都沒走,謝範拿著謝泓、謝汶的口供,去宗正府找了義老王爺,一切就塵埃落定了。
——不管殺手是哪邊派來的,是否為了離間皇帝與羽林衛,謝汶勾結謝泓謀害謝洀,板上釘釘。
順江王夫婦在義王府跪著不走,咬死了殘害皇子就該夷三族。
義老王爺無奈極了,所謂三族,乃是父族、母族、妻族。這謝泓、謝汶的母族妻族株連就株連了,那父族哪有辦法?
謝泓的親爹是文帝皇子,謝汶名義上的父親乾脆就是皇帝了。夷三族,你這是想滅了誰?
順江王妃不甘心,又去長信宮哭,哀戚不絕:“娘娘,洀兒是您孫兒呀……”
太後陪著她掉了淚,轉頭就給義王府透風,說既然父族不能冒犯,就從謝泓的母外祖或妻外祖中挑一門砍了,給順江王夫婦平氣吧。至於為什麼不提謝汶,那是因為謝汶此時還未娶妻,並無妻族。
消息傳到太極殿,把謝茂都驚得愣住了。
太後一向是個極其謹慎的人。她是偶然會教訓謝茂,試圖左右謝茂的行事,可是,除了那一次把林附殷踹出朝堂,她沒有任何一次主動向朝野放話。
這也是她的聰明之處,她直接向皇帝施加影響力,而不是越過謝茂去抓朝廷的影響力。
——若她次次都直接向朝野放話,母子二人隻怕早就開撕了。
而前一次太後收拾林附殷回家,一串連環招,連消帶打乾淨漂亮,今天放的這是什麼昏話?
謝茂也殺人株連,不過,他殺每一家人都有明確的目的,多半是因為對方家族勢力太大,不株連殆儘很容易留下禍根,反撲起來更耗人命。而他殺人看似沒有證據理由,其實也都是因為他有重生外掛!
太後這殺人滿門就跟兒戲似的,純粹是殺來出氣?
謝泓、謝汶的母族盧王妃一家已經逃不掉了,還要把盧王妃的母族也牽扯進來!
當然,也有可能是謝泓妻族世子妃孫氏的外祖家!——孫氏全家已經在被株連之列。
氣得有點懵逼的謝茂掐著指頭,算了算盧王妃的外祖家,突然覺得有些奇怪,問趙從貴:“這盧王妃的外祖家是姓齊?”
趙從貴小心翼翼地說:“盧王妃母齊氏,是鹹寧年間齊首輔家的二小姐。”
盧王妃是齊首輔的外孫女。
“謝泓妻族孫氏的外祖是姓什麼來著?”謝茂勉強能記得盧王妃的外祖家,那是因為盧王妃的外祖家確實曾經顯赫一時,盧王妃自己也算得上皇室近支。到了謝泓這一輩兒,他就真記不得了。
趙從貴就變得更小心,聲音都微微地發緊:“回聖人,長陽王世子妃孫氏之母鄭氏,是前詹事府少詹事鄭疊蘭長女。”
這就有貓膩了。謝茂抬眼瞥了趙從貴一眼,不必說話,這戰戰兢兢的大太監就露出一個諂媚的笑容,磨了一會兒,才說道:“咱們、咱們娘娘吧……和這個齊家,有點不對付。”
“鄭疊蘭是孝帝龍潛時的少詹事?”謝茂問。
詹事府是專為東宮太子服務的機構,詹事府的主官就叫太子詹事,少詹事是其輔官。
莫不是這個鄭疊蘭曾經幫著大哥欺負太後,所以太後逮著機會就要殺他全家?謝茂若有所思。
若真是當年欺負了太後的狗東西,謝茂肯定幫太後把人殺了。反正他登基這兩年殺了不少人,昏聵暴戾的名聲是好不了了,何必讓太後也汙了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