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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飛石在屋內跪了許久, 皇帝一反常態, 沒有即刻哄他起身。
他明知道自己做錯了,應該被降罪發落,可是,皇帝的冷漠讓他覺得恐懼。
他獨自策劃了對陳朝的攻伐計劃, 他沒有詢問朝廷一句,輕啟邊釁發動了一場滅國之戰, 他用十多封充滿謊言的奏折騙來了陳朝的冒進,他本以為自己贏得很漂亮, 為陛下, 為天下, 送上了一封價值最奢昂的賀禮, 這場勝利足以遮掩他所有的過錯——
直到今天, 他終於看清了勝利背後隱藏的暗潮洶湧。
他不是善於推諉的脾性。
他知道這件事本可以辦得更加漂亮,做得更加完美, 隻要他和皇帝, 和朝廷多多溝通商量。
如果他取得的勝利真那麼完美,他此前的一切過犯都可以被原諒。
然而, 現實沒有那麼安穩。打掉了陳朝的軍隊, 沒有打掉陳朝的民心。衣飛金在故陳東八郡大開殺戒, 殺了無數潰兵青壯, 新州才勉強安穩, 人丁滿滿的西十一郡呢?
他此前所犯下的每一條罪名, 換了普通邊將, 都隻有革職處死的下場。
——朝中沒人敢彈劾他,一是因為他滅陳功勞太大,二則是他在西北擁兵太重。
衣飛石今年十八歲。
他再是年少早慧,少年人獨有的躊躇滿誌、得意輕狂,仍舊會一點點地蠶食他。
皇帝沒有道理的信任,父親突如其來的看重,順理成章接過了長兄的帥印,成為西北最說一不二的督帥,一而再,再而三的勝利,部卒的擁戴,老叔的畏懼,都在極短暫的時間裡,衝擊著衣飛石的理智。
他明知道自己應該更謹慎一些,藏在骨子裡的驕傲與得意,還是如潮水般從他心尖席卷而去。
現在,他知道自己輕狂大意了,知道自己做錯了。
“臣輕啟邊釁,罪當死。”
“臣謊報軍情,罪當死。”
“臣私行戰事,罪當死。”
“臣知罪。”
衣飛石額頭觸地。
倘若他不是衣家二子,背後沒有西北軍牽累,皇帝要賜死,他自知莽撞,絕不敢求饒。
可是,他並不止是一個將軍。他身上牽扯的太多了。
很少為自己哀求的衣飛石頓了頓,艱難而溫順地向皇帝哀求:“求陛下饒臣一命。”
“錯已鑄成,殺臣一人無益於天下。”
“臣能將兵督戰,臣還能替陛下效命。求陛下準臣戴罪立功,求陛下開恩饒命!”
他不能讓皇帝在現在殺了自己。
他此時代表衣家在西北掌權,殺他就是和衣家正式決裂。
他爹還活著,他大哥也還活著。離他父親衣尚予“傷殘”回京不過短短三年時間,那些曾經在衣尚予帳下聽命殺敵的西北軍也都還好端端地活著。甚至於才樂滋滋準備領個爵位投奔皇帝去南邊帶兵的殷克家,一旦聽見衣尚予重新出山的消息,也必然拋家棄子提兵相隨。
這是衣尚予在邊城經營二十年的威望與人脈,他無法與之相比,世上任何人都無法與之相比。
衣飛石知道皇帝不會這麼衝動,可是,他必須給皇帝一個饒恕自己的理由。
他要認錯,他要低聲下氣地求皇帝饒命,他不能做出一副“就算我錯了,皇帝你敢把我怎樣嗎?”的姿態。
謝茂第一次見到衣飛石這樣伏地苦求的模樣。
他印象中的衣飛石從來不求饒。
被朝臣讒言訐害時,衣飛石沉默跪下,不求饒。被他故意為難捉弄時,衣飛石仍是沉默跪下,不求饒。到了這一世,年輕輕的衣飛石會示弱、會裝乖,可當他跪下向皇帝宣誓執劍之後,他仍舊沒有為了自己向謝茂哀求過一句。
“此事不怪罪你。”
這些日子以來,衣飛石忙著改製,忙著督視柏郡,謝茂就一直旁敲側擊地和他說著事緩則圓的道理,讓衣飛石不要太著急。如今真正到了衣飛石負疚認錯的時候,謝茂沒有幸災樂禍,沒有宣揚聰敏,沒有對衣飛石說,看,朕早就教訓過你了吧?
他一句教訓都沒有,簡簡單單兩句話,就把責任攬在了自己身上。
“戰機稍縱即逝。既然天時地利皆在,豈因人事蹉跎不行?”
“沒有這樣的道理。此事是朕不知道,若知道了,與內閣諸臣商議,今日也是一樣的結果。” “朕的小衣還是太年輕,不知道推諉責任。”
“豈不聞官場老油子,凡事不看不聽不管,遇敵不戰不和不守1。”
“敵在三百裡外,先寫文書彙報上官,‘敵來矣’。敵至二十裡外,再寫文書問上官,‘戰否’?兵臨城下,下屬問如何措置,搖頭指上官,‘未得上令,豈可擅動?’待城破疆失,逃亡境內,上書朝廷就哭訴,‘上官誤我!’”
謝茂講的故事,是前世陳朝伐謝時真實所發生。
當時謝芝自毀長城殺了衣家滿門,西北軍也在秦州失陷時被打殘了大半,陳朝與謝朝的局麵與如今可謂倒轉。
謝芝不信任臣下,重用宗室,不少朝臣也因皇帝擅殺軍神衣尚予甚為不滿,反倒讓小人趁勢而起。這個守城時一道命令都不肯簽發,遇事就推諉上官,到最後因失疆被斬的城守,就是當時很多謝朝文臣的縮影。
為了哄衣飛石放下心結,謝茂也稱得上是費儘心思。他開了個玩笑之後,聲音越發溫柔:“好懸你沒寫信問朕。否則,今日在這裡罰跪的,就是朕了。”
衣飛石急切地抬頭。
未曾掌燈的屋內黑漆漆一片,半掩的窗紙透出廊下淡淡的燈光,落在皇帝那張被他親吻膜拜了無數遍的麵目輪廓之上,表情就被光照的陰影所模糊,讓衣飛石看不清楚皇帝的真實情緒。
然而,這就是切切實實、甚至不分青紅皂白的安撫與維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