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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滅陳之後的第一個新年, 也是皇帝在西北度過的第一個新年。
京中紛紛奏請要到長青城獻寶獻禮朝賀天子, 謝茂再三下旨要求不得獻寶,不得鋪張浪費。
聖旨頒出之後,謝茂又想起自滅陳之後,襄州行轅本部的西北軍跟著衣飛石連撲幾個軍鎮, 連一場盛大的慶功宴都來不及擺,他這裡嚴旨簡樸了, 西北軍哪裡還敢大肆操辦慶賀?
於是又下了特旨,命秦、雲二州征調物資, 通過襄州行轅運送至長青城, 主要供給衛戍軍、西北軍新年消耗, 尤其是針對西北軍大肆犒賞。
徐屈親自領著一千老卒與四千民夫, 押運稷下莊新稻抵達, 車隊綿延數裡之外。
衣飛石收到消息意外又驚喜,親自出城迎接。
“老叔, 這都下雪了, 你怎麼會這時候押糧過來?”
他看著浩浩蕩蕩的近千輛運糧車,“就這麼出來了?路上可還順利?——我這兒不缺糧。這麼大老遠的, 怎麼不用船?”
除非必要, 謝朝運糧很少走陸路。
糧車負重不高又全靠畜力, 一路上人吃馬嚼, 運的糧食一半都在路上吃了, 送達率極低。
從京城到襄州就稱得上千裡迢迢了, 從襄州到長青城又是一段艱途。皇帝命秦、雲二州送來的物資走的就是水路, 至襄州走內河漕運,襄州到長青城境內河道結冰,是以在襄州西出轉道海上,走的乃是海路。
前朝覆滅之後,海事監的圖紙資料被謝朝一掃而空,隻有謝朝能造出出海的大船。陳朝沒點亮造海船的技能,是以很少利用海港,若非遇見天災,海路一向安全。現在陳朝都被打滅了,海路就更加安全了。
“這不一樣。”徐屈拉著衣飛石避人走到一邊,“陛下沒告訴你麼?這是神仙種。”
“神仙種不能走水路?”
衣飛石才愣了一瞬,徐屈就揚起缽大的拳頭作勢敲他腦袋。
他縮縮脖子笑一笑,說:“我這兒都督帥了,老叔您尊重些。”
想來是路上有什麼私密的差使,陛下交代給老叔辦了?衣飛石是個謹慎的性子,猜想徐屈既然替皇帝辦差,他就不好繼續問了。
事前沒想過徐屈會押這麼多糧車過來,衣飛石隻得臨時調撥出兩處糧倉,讓徐屈分而儲之。
徐屈親自看著糧車入倉,衣飛石調了輪值的西北軍來幫忙,想讓千裡迢迢押車來的老卒們好好休息,吃頓熱飯,睡個安穩覺。哪曉得人家根本不領情。不止徐屈非得親自安排老卒押運看守,連他帶來的老卒們也寧可隨便吃一口乾餅子,釘在糧倉前不動。
這一批老卒都是衣飛石帳下,走了也才一年,和衣飛石調來的士卒都很熟悉。
他們這樣守得死緊,連自家人都不信任的模樣,惹得士卒們很不滿,故意問,守著什麼黃金翡翠呀?哪曉得守倉老卒絲毫不為所動,抬高下巴,一副“爾等傻逼懂個屁”的表情。
等到糧車全部卸入庫中,已經是半夜三更。
衣飛石著人送來守倉老卒的配給,徐屈居然帶了個賬房,說:“他們都是糧食公司的雇員,此行出差都有津貼補助,吃的喝的公司要報銷,這樣,按人頭算,每人一天三斤糧食,柴炭另算,你叫文書來跟我的賬房打單子,走時折成銀子給你。”
衣飛石哭笑不得:“老叔,您這是怎麼話說的……沒得回了老家還要花銀子的。”
“親兄弟明算賬嘛,咱們現在也不是沒銀子使。”徐屈今年蓄了須,胡茬子隻有一寸長,支棱在下巴上,他已經很習慣地撚了撚,眼底閃爍出一絲商賈才有的油滑,“聽陛下的意思,咱們公司還要擴大規模,需要大批雇員——”
他這是故意顯擺油水來了,企圖勾引更多傷殘老卒去種田?衣飛石笑了笑,也就不說話了。
安排好了糧倉的守衛,徐屈才跟衣飛石一起回衙門。他和衣飛石關係非同一般,這會兒身上還掛著衣飛石的外衛首領之職,住處一向都被安排在衣飛石附近。
寒冬臘月的深夜,提著燈都不顯暖意,馬蹄聲能傳出幾條街去。
衣飛石和徐屈說話,親兵都很知機地遠遠跟著。
“……長衛、武威、天從,”
徐屈掰著手指頭,將他一路停留過的軍鎮都數了一遍,統共八個,“都要圈地設莊,施行封閉耕種。”
“我這回出來,給你運糧是假,給八個軍鎮農莊施種是真。現在神仙種都已經放下去了,來年春耕會在當地雇傭佃戶。”他一手提著韁繩,一手撚著自己的小胡須,“我帶了聘書來,咱們這兒要還有願意去種田的老兄弟,有一個算一個,優先雇用。”
“小石頭,這是好事啊,在糧食公司種地,事兒清閒,一年也就收割的兩季勞累些,不愁吃不愁穿,公司十天半月就發福利。”
“我是不是胖了點?”徐屈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腰圍。
衣飛石默默聽他說話,聞言笑道:“是富態了些,可見京中風水養人。”
“哪裡是風水養人,就是吃得好!我跟你說小石頭,叔我貪了半輩子肉,第一次覺著素的才好吃。這神仙種的稻米就不說了,你吃著還行吧?釀泉居還有新種的苞穀、地瓜、小米,咱們稷下莊今年也試種了一些,鮮甜得掉舌頭,叔每天兩根苞穀……”
徐屈一邊眉飛色舞地說著,一邊還吸溜了一次口水,“聽說明年大麥還是小麥也得出了,還有花生、紅茄……”
“往軍鎮雇老兵是您的意思,還是陛下的意思?”衣飛石突然問。
徐屈點名的八個軍鎮,有五個都不在西北境內。不是北境轄區,就是地方守備統管。
通常地方軍鎮都有駐防軍戶,平時種田受訓,戰時隨時能集合禦敵。聽徐屈的說法,本來是打算在當地雇傭佃戶,他自己存了心思,想把這好處給西北軍的老卒。
問題是,軍鎮位置敏感。若不是皇帝的意思,衣飛石還真不敢把西北軍的老卒往裡送。
“臨來之前,我去國公府見了督帥。”
徐屈沒有回答衣飛石這個問題,答案就已經很明顯了。
這不是皇帝的意思,單純就是徐屈的想法。
“我想問問你爹,現在到底想怎麼辦。你爹跟我說,家裡的事,本是要你和小金子商量著辦,現在小金子回京了,衣家何去何從都隻問你。叔再問問你,小石頭,你想怎麼辦?”
二人在小跑著的馬背上說話,一句話說完,人已經出去了兩三丈遠,根本不虞旁邊有人偷聽。
這是相對安全的環境,衣飛石卻依然不肯透露他與皇帝的計劃,隻說:“我聽陛下安排。”
“陛下不好安排。”徐屈一句話就頂了回來。
“你手握重兵,就算皇帝想讓你交出兵權,他敢嗎?”
“京中那麼多破事不斷,秋天還有科舉,他什麼都不管,帶著人就往西北跑——他好好一皇帝,沒事兒跑西北來乾什麼?曆朝曆代,你見過邊將打了勝仗,皇帝不在京慶功受獻,反而爬起來就往邊境跑的嗎?”
衣飛石被問得啞口無言。
他想說,其實皇帝已經叫我交權了。
所謂改軍製,就是讓他交權的第一步。不止是他,改製之後,謝朝所有邊帥的權力都會被朝廷收繳限製。
但皇帝往西北跑,也確實是害怕衣家會出亂子。
要不是衣飛石和丁禪在滅陳之後頻繁出入長公主府,謝茂也不會乾出巡幸西北這麼驚世駭俗的事來——謝茂巡幸西北,身邊隻有一個黎王,沒帶任何重臣,朝中諸事交付於內閣與樞機處,再請太後臨朝代行朱批,這完全就是“朕回不來也於國無礙”的瘋狂做法。
衣飛石和謝茂彼此之間的信任度,是旁人所無法理解的。
這種信任一開始就是謝茂單方麵的付出,他願意把西北的安危給衣飛石,他也願意很坦率地告訴衣飛石,朕要改軍製,你配合交權。
衣飛石不理解皇帝的信任是怎麼來的,但他也沒有彆的辦法,隻能選擇配合。
現在徐屈問他想怎麼辦,他本能地察覺到了一絲危險。他覺得,他不能自己想這個問題。皇帝已經有安排了,他必須更坦誠一些。
如果他背著皇帝打小算盤,無論動機是什麼,結果都一定不會是他想要的。
——皇帝信任他,皇帝可不蠢。
“我想一想。”衣飛石很嚴肅地告訴徐屈,“此事老叔先按住不動,我想明白再說。”
他決定今天晚上就問皇帝去。
※
衣飛石回到行宮已經近寅時,按理說,謝茂早就應該休息了。
問題是,謝茂氣得睡不著。
寢宮裡的陳設已經全部換了一遍,能摔的都被謝茂摔沒了,他心情不爽時看什麼都礙眼,所幸不會隨便發作下人,就是逮著什麼摔什麼。
身為衛戍軍將軍的謝範已經被召來罵過一遍了,皇帝問他:“怎麼守宮的?那麼多人看著,還能讓幾個混賬東西把王老大人給摔了?”
謝範快冤枉死了,那王老大人被幾個西河籍的貢士推倒摔死時,他不跟皇帝一樣遠在千裡之外啊,怎麼就怪到他的頭上來了?就因為衛戍軍也有份執掌宮禁?
謝範被罵得狗血淋頭晦氣十足地走了,謝茂兀自不解恨,又寫信回去罵羽林衛將軍張姿和聽事司司指揮使龍幼株。
他給太後的書信,太後肯定會先給內閣看,待內閣做好準備之後,才會頒旨。顯而易見國子監的西河籍監生會炸鍋,都禦門跪書了,聽事司居然沒引起重視?
謝茂對羽林衛期望值不高,申斥張姿之後,罰了兩年俸祿就懶得問了。
聽事司是他砸了無數特權、金錢、精力才硬撐起來的衙門,事前就有線報,居然還出了這等岔子,謝茂心頭鬼火躥升,寫給龍幼株的私信裡措辭十分嚴厲,將龍幼株官位削了二品,準她戴罪立功,暫領司指揮使職位,也不顧龍幼株婦人之身,另外罰了二十板子。
——都穿上官袍立於朝廷行丈夫之事了,丈夫挨得板子,婦人也逃不了!
衣飛石進門時,謝茂正坐在榻上生悶氣。
滿屋子下人沒一個敢上前,全都屏息凝神老老實實地縮著脖子,儘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下人能躲,衣飛石躲不了,他總不能知道皇帝發脾氣,就掉頭去衙門睡覺吧?
“陛下,臣回來……”
謝茂聞聲抬頭,發現衣飛石本來是滿臉帶笑要問候,見他抬頭卻突然僵住身子,慢慢跪了下去,臨時改口成了請罪,“晚了。”
回來了與回來晚了,這意義可就大不一樣了。
“朕知道你去接徐獨眼了。”謝茂搓了搓臉,“你起來吧,朕不是和你生氣。”
衣飛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謝茂說和他無關,他就起身近前,問道:“臣可否為陛下分憂?”
謝茂把手邊的幾封密信都丟給了衣飛石,叫他自己看。
衣飛石手裡拿的恰好是容慶寫來的這一封,詳細描述了西河籍監生禦門跪地絕食,國子監祭酒王夢珍如何勸說,又如何被群情激奮的西河籍貢生推搡摔死的全部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