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時表現得非常寬和,似是早把一切都翻篇了,不過是因為他不能用情緒為難衣飛石。
他始終記得自己年高位尊,不能夠和小衣太認真。小孩子偶爾淘氣不很正常麼?隻要彼此還相愛,其他的都不要緊。至於衣飛石非但不信任他,還惡意揣測——謝茂是有些失落,可這些能怪誰呢?無非是他自己做得不夠好,無法取信於人罷了。
謝茂不想和衣飛石吵架,隻想這件事儘快翻篇過去。他活了幾輩子的人了,情緒藏得深,忘性也好,再過一天半日的,也就不記得了。
擱了以前,謝茂這神演技就可以應付大部分人了,可是,他應付不了衣飛石。
他表現得再是溫柔,再是一如往常,連床笫上的動作都一樣熱情有力,衣飛石還是能知道他沉在心靈極深處的失落。這樣相處起來就太不是滋味了。
重新洗漱鋪床之後,謝茂和往常一樣,與衣飛石同睡一個被窩。他耕耘之後通常睡得極好,親了衣飛石額頭,道了一聲晚安,仰頭數息數次,人就平穩入眠了。
衣飛石卻根本就睡不著。
怕驚擾皇帝休息,他閉上眼,睡著一動不動,心中卻始終壓著那一種沉得極深的失落感。
——那不是他的感覺。
衣飛石很清楚,那是他所能感受到的,屬於皇帝的真實情緒。
他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皇帝所說的那五個字,皇帝說,你冤枉朕了。
我冤枉你了,我錯了,你罰我跪啊,嗬斥我啊!若不解恨,也叫我跪在丹墀下,也叫侍衛拿金棍打我啊!這樣……這樣算是什麼呢?心裡討厭我,麵上又對我好。
衣飛石藏了半個晚上的恐懼都在此刻洶湧之上,他怕皇帝這樣表裡不一的情緒。
倘若是心裡喜歡,外表凶惡也罷了,如今是心裡不高興,麵上一團和氣。這多可怕?!
……
謝茂睡得很是香甜,無知無夢。隻是突然間有了一絲心悸,驚醒了。
他下意識地側頭看睡在身邊的衣飛石,衣飛石側身睡著,呼吸很輕。看著好像和往常沒什麼不同,可是,謝茂就是莫名其妙地坐了起來,探頭看了衣飛石一眼。
謝茂睡覺時不許點太亮的燈,所以,他其實沒看見什麼。
不過,他覺得衣飛石枕邊好像有些涼颼颼的?正想繼續探頭,他就發現不對了。
——以衣飛石的耳力和警覺,他都坐起來了,衣飛石豈能不醒?除非是裝睡。
“怎麼了小衣?”
謝茂趁勢湊近衣飛石耳邊,想咬耳朵,卻含了一嘴的濕潤。
他立刻伸手去摸衣飛石的雙眼,果然濕漉漉一片。頓時驚呆了,衣飛石居然半夜哭泣?
哭了一半生生嚇憋住的衣飛石也不敢裝睡了,飛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爬起來跪在床腳,伏首道:“臣知罪!陛下明鑒,臣並非心存怨望,隻是……隻是……”
給皇帝侍寢之後,半夜偷偷摸摸地哭,這事兒說不明白,罪過可就大了。
謝茂自問今日脾氣極其克製,連一句重話都不曾說過。唯一沒讓衣飛石順意的事,就是不許他出族。難道是為了這件事哭?……謝茂也有些失望了,就這麼提防戒備不信任朕麼?
昨夜衣飛石承認怕他借馬萬明的案子拿捏自己之後,謝茂心中就很失落。
他一直到現在才知道,他在衣飛石眼中非但不是一個保護者的形象,也不是一個可以信任的對象,而是一個必須戒備提防的無賴暴君。
衣飛石並不信賴倚靠他,反而時時提防著他的皇權霸道。
如今因為不許出族的事,衣飛石憋得半夜哭泣,他更覺得自己的愛護成了笑話。
那麼想出族就出吧!
朕愛你都是害你,朕不愛你了好吧!
若謝茂年輕幾百歲,他大概會這麼負氣地對衣飛石說話。
如今他都幾百歲了,心中再難受,也隻是慢慢挪到床腳伏著的衣飛石身邊,輕輕撫摸心上人哭得汗濕的腦袋,柔聲說:“叫銀雷服侍你去洗洗,換身乾淨衣裳,好歹把這後半夜睡過去。”
“咱們都不在氣頭上做決定,明日天亮了,尋個清淨處,朕再聽你陳述下情。”
他不信事情沒有解決的方法,無非是各處妥協罷了,“總不會再叫你哭,朕心疼你呢。”
衣飛石左手握著皇帝賜的千年冰魄珠,右手握著皇帝賜的胭脂暖玉,剛才就側身臥在床頭,看著這兩樣價值連城的小東西流淚。
越看越覺得皇帝是喜歡自己的呀!那為什麼就皮裡陽秋,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呢?
這會兒皇帝揉著他腦袋說一句心疼,他左手微涼右手微暖,冷冷暖暖都是皇帝曾賜予的愛護溫柔,一直謹慎自守的堅壁終究裂了一道細縫。
分明皇帝叫他明日再說,衣飛石還是忍不住抬頭,問道:“臣不明白。”
床腳有一盞不太亮的小燈,衣飛石就背著這一點兒亮光,謝茂半點看不清他的臉色,隻覺得衣飛石帶著一點哭腔,聽著就心尖疼。
“不明白什麼?你彆哭,告訴朕,朕都答應你。”謝茂立馬選擇投降。
“西北兵權已經交還給陛下了。”
衣飛石能感覺到脊背上汗毛豎立的滋味,他知道,那是恐懼。
死亡且不能讓他如此恐懼,他卻害怕對皇帝說下麵的這幾句話,“我父,我兄,我,皆在京城,皆在陛下之手。陛下殺我滿門易如反掌——陛下還忌憚什麼?”
又把謝茂問懵了一次。
忌憚?衣尚予、衣飛金掌權時,他確實有很多忌憚之處。自從衣飛石任西北督軍事之後,他就再沒有忌憚過任何。明明是在說感情的事,衣飛石一竿子戳到兵權上去,這有什麼關係?
想起衣飛石對自己的戒備,他又氣又疼,還得耐著性子解釋:“朕不忌憚什麼。小衣,你放寬心,朕不是那等過河拆橋、鳥儘弓藏的皇帝,你家自然安安穩穩……”
“那陛下為何騙我?”衣飛石哭道。
沒見過衣飛石哭得這麼崩的樣子,謝茂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還是朕的小衣麼?怕不是鬼上身吧?他忙伸手去拉衣飛石,想要安慰。
哪曉得一摸就是一手冰涼,謝茂嚇了一跳:“你這是……”
衣飛石一邊哭一邊把手攤開,玉扣子半開,裡麵臥著一顆冰雪玲瓏的珠子,正是五年前還在潛邸時,謝茂賜予衣飛石祛暑用的千年冰魄珠。正經說謝茂也賞了衣飛石很多好東西,不過,這珠子賜得早,又珍奇有趣,對衣飛石而言意義就頗為不同。
珠子通常都是藏在玉扣子裡的,這會兒玉扣子打開了,可見衣飛石剛才就拿在手裡看。
——難怪剛才覺得哪裡涼颼颼的。
由此推想衣飛石剛才對著定情信物半夜哭泣,謝茂心裡又酸又甜,越發沒了立場原則,滿嘴都是好話:“哪裡敢騙你呀,朕的小祖宗?你有什麼不高興了,就和朕一一說,朕都答應你還不成嗎?快彆哭了,朕給你哭得頭疼了。”
衣飛石又攤開右手。
他右手裡是一枚胭脂暖玉,是他第一年入宮拜太後時,步蓮台射箭比試皇帝故意添的彩頭。
他將左手右手捧在一起,含著淚,小心翼翼地望著皇帝,說:“陛下賜給臣的心意,不會收回去吧?”
謝茂被他氣笑了:“你哭也哭了,鬨了鬨了,再敢胡說八道,朕要打你屁股了。”
衣飛石卻沒有和往常一樣纏上來討好,而是固執地捧著冰珠暖玉,眼也不瞬地看著他。
“不會收回。”謝茂認真地答應,“朕對你的心意,生死不改。”
“陛下說的,臣就相信。”
衣飛石將千年冰魄珠與胭脂暖玉都小心翼翼地放回枕下,赤足下榻,解開上身寢衣,在皇帝龍床之下直挺挺跪下,說道:“臣擅自出宮,又誤解冤枉了陛下,求陛下責罰。”
“你起來。”謝茂皺眉。怎麼又說到這事上了?
“陛下心中不痛快,儘可以懲戒臣泄憤。罰跪鞭杖或是罰俸削爵,臣隻求陛下責罰!”
衣飛石沒有磕頭,跪得筆直,看著謝茂的雙眼,他的眼裡除了淚水就是哀求,“陛下是君,臣隻是臣,陛下既然不忌憚什麼,為何要忍著不快敷衍下臣?臣已經知錯了,陛下就不能痛責一番,饒了臣麼?”
謝茂臉上都快掛不住了。
他自以為演技很好,情緒收斂得非常到位,合著完全在唱獨角戲啊?
難怪衣飛石從一開始就不對勁兒,這事兒鬨得太尷尬了。說到底,都是肉體凡胎,他再活了幾百年,也不可能七情六欲都消減了,被心上人當boss刷也一笑置之。
不過,他收著脾氣哄衣飛石,本也是出於珍愛之心,不願自己的一點情緒影響了心上人。
哪曉得真實情緒全程被看在眼裡,還把人嚇得半夜偷偷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