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洙走後,趙駿仍舊拿起了毛筆寫信。
這是封給皇帝和政製院的文書。
前麵一半是寫一路來的所見所聞,並且對於基層民間治理提出自己的看法。
後麵一半則是寫淮南這邊賑災似乎有貪腐大案,他正在著手調查。
趙駿輕輕地揮動著毛筆,時而沉思,時而皺眉,到了最後,停筆化作一聲長歎。
淮南貪腐案,他其實也不過是最近這幾天才知道的情況。
但光今天就已經能瞧出冰山一角。
明麵上能看到的就已經有一地的轉運使、發運使、知州、縣令。
背地裡還不知道藏了哪些大人物。
可以說此案牽扯甚廣。
這可能就不是像亳州那樣,死一個郭承祐的問題了。
因為淮南前些年經曆的是天災,是大旱,是瘟疫,死了很多很多人。
而正是這些官員的貪汙腐敗,導致原本應該能夠活下去的貧窮百姓,卻化作一副副枯骨。
老百姓們倒在了他們曾經視為救星的父母官麵前。
這些人,就是罪魁禍首。
所以他們必須死,以此來告慰那些死去的冤魂。
然而大宋已經太久沒有誅殺官員。
趙駿每次殺那些罪大惡極之人,朝野上下都是一片非議,彈劾的聲音不絕於耳,導致在官場上他的名聲非常不佳。
隻不過以前他殺的官員品級都不高,在汴梁的時候,多是六七品以下的官員。
哪怕罷免鹽鐵司,劉元瑜其實也沒有死。
因為劉元瑜犯的罪隻是販賣違禁物品,並不是什麼死罪。若是以前,最多也就是降職,還是在趙駿的堅持下,罷職流放。
因此從五品知州郭承祐是他殺的最高級彆的官員,並沒有造成太大波瀾。
現在呢?
正四品轉運使,從五品知州,另外還有可能涉及原來的轉運使、轉運副使,原來的淮南發運使之類的一路高官。
這些高官不僅品級高,而且數量很多。
雖然因淮南大旱的緣故,他們的政績不佳,隻是平調出去,並未升遷。
但這些可都是實打實的四五品級,執掌一路、一州的民政大權,基本上再進一步,就能去中央擔任高官。
比如那個孫沔,曆史上後來擔任陝西路轉運使、河東都轉運使、湖南、江西路安撫使,兼廣南東、西路安撫使等職。協助狄青破儂智高後,升任樞密副使,當上了副樞相。
所以趙駿擔心等他破了這件案子,要大開殺戒的時候,趙禎又犯老毛病。覺得趙駿這次要殺那麼多高級官員,難以接受,否決了趙駿砍人的提議。
其實淮南這邊的官員,趙駿想殺還是沒什麼問題。
但從目前了解的情況來看,淮南貪腐案從大前年就已經開始,橫跨三年時間,淮南各地大量官員調動、流通,很多涉案官員或調往全國各地,或前往中央為官。
要想處理的話,就必須由政製院那邊下令,從全國各地直接拿人,帶回中央由禦史台、大理寺審判,以趙駿的意見判刑。
趙駿就是擔心趙禎和呂夷簡他們從中作梗,把那些該死之人全都放掉啊。
因此默然了許久之後,趙駿在結尾又提筆寫道:“貪腐賑災糧款,令百姓死傷無數,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此番種種,一切案犯官員,皆不可輕饒。”
“縱觀曆史,要學會以史為鑒知興替,以史正人明得失,以史化風濁清揚。而不是麵對當下的窘境,得過且過,不思進取。”
“曆史總不乏有遺憾,是生不逢時的孔夫子,是祖國棄他如故履的韓非。是從無敗績的將軍白起,死在了一場從未參與的戰爭。是老秦人五百年努力建立的秦朝,卻在十四年內土崩瓦解。”
“是霍去病少年英雄英年早逝,是蘇武漠北寒風中的持節不屈,是昭君再也沒有回過長安。是曹操赤壁的一場大火毀掉的統一夢,是諸葛亮被五丈原秋風吹散的理想,是關羽被麥城埋葬的傲骨。是一個好人卻不是一個好皇帝的苻堅。”
“是被高原埋葬,看不到故國的文成公主,是一個巔峰王朝一夜之間跌落穀底的安史之亂,是從會當淩絕頂到百年多病獨登台的杜甫,是舉天下豪傑莫能與之爭到身死國滅的李存勖。”
“是風波亭被風雪淹沒儘忠報國的嶽飛,是從氣吞萬裡如虎到可憐白發生的辛棄疾。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是崖山十萬軍民的慷慨赴死。”
“大宋之後,亦有土木堡、於謙、張居正、王陽明等諸多遺憾。還有閉關鎖國的落後,甲午戰爭的慘敗,圓明園的大火,金陵三十萬枯骨的悲慟。”
“然曆史總以英雄史詩為主,卻不可忘記百姓庶黎亦是曆史的一部分,甚至他們就是曆史的主角。”
“淮南黎民何其無辜?天災之下,又有人禍。這不也是曆史的遺憾,而且還是自己親手製造的遺憾。千千萬萬條百姓的命,難道用這幾條貪官汙吏的性命抵償都不足嗎?”
“回首曆史,我們歎惋,我們可惜,我們哀傷。”
“宋朝不缺明君,不缺賢臣,不缺猛將,奈何此間三種皆生不同時,亦是令人扼腕。”
“今人,我既已來,便要以史為鑒,從曆史中找到答案,改變大宋以後的命運,讓那些遺憾不再發生。”
“如今我欲做賢臣,官家要做明君,此二者相合,輔以猛將,大宋當興。”
“因之大宋變革,由我始。上除奸逆,下安黎庶。”
“殺該殺之人,救該救之民,治理好這天下。方能減少遺憾,穩世間之心。”
“切記,切記,切記!”
“莫要辜負了天下百姓,莫要辜負了大宋江山,更莫要辜負了我一番赤誠!”
“不要再讓遺憾,又照進現實裡去!”
趙駿停下了手中的筆,看著這洋洋灑灑千餘字的劄子,心中並沒有感覺到有多少自得,有的隻是心塞。
一個王朝,需要處理一批上下其手的貪官汙吏,居然要臣子寫信規勸、甚至隱隱半威脅皇帝,才能夠處置的話,那這樣的國家,本身就是一種悲哀。
在這一刻,趙駿不由得又想起了大宋提刑官的結局。
想必宋慈看到那滿朝蠹蟲,皇帝的愚昧,朝廷的腐敗黑暗,也是心如死灰,才最終選擇了辭官回家的吧。
世界破破爛爛,大家也不過是在勉勵縫縫補補。
希望自己這番慷慨言論,不要付之東流吧。
趙駿心裡想著。
夜深了。
一燈如豆,窗間隻照映出一個孤獨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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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進奏院拿著趙駿發來的公文,急急忙忙送到了政製院。
現在趙駿的公文已經是大宋最重要的文件,什麼六百裡加急,八百裡加急,都不如趙駿的一封信。
哪怕是漕遞半夜三更到的開封,進奏院也得半夜三更去敲宰相家的門,把信送進去。
政製院今日在開會,李諮也在其中,是商討的國有資產繼續拍賣的事情。
會議中間有侍從打擾說趙駿送了信過來,主持會議的呂夷簡就讓人把信先放在開會的桌子上,等會議結束再說。
不過由於趙駿的信,會議速度變得加快,眾人最後一致同意拍賣掉一些礦山、鹽場、茶場交給私人商人經營,但必須要保證國營資本有一定股份。
等會議結束,李諮告辭離開,呂夷簡這才把書信打開,眾人圍攏了過來。
“淮南貪腐案?”
王曾看到信裡的內容,皺眉道:“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