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雙少見的金色瞳眸,變成了平平無奇的棕褐色。高高吊起的眉毛,濃墨重彩的眼妝,眼型也經過修飾,說不上醜,不過在紅磨坊周邊的潮流人群中,毫無記憶點。
但不被人認出的前提是不引人注意。
彆管蘇格蘭究竟是十分清醒還是頗有醉意,總不至於神誌混沌到一個大活人蹲在他麵前還衝他招手,都看不見。
辨認出她是誰,隻需要她的一句話:
“現在該怎麼稱呼你,依然是綠川唯麼?”
依然。
蘇格蘭複讀了一遍這個單詞,陰霾彌漫的幽藍色眼睛凝視著她,沒看到任何強烈的情緒。就像一朵花,一場夢,藏在愚頑刻薄的外殼之下,輕盈地、沉靜地,款款而來。
標準的美式英語,措辭語氣都很“普通”。符合年齡、符合服裝風格、符合言行舉止的細節營造出的人物設定。
即使仔細聽,也完全聽不出半分意大利口音,如果不是再次當了輛自爆卡車,眼前的這位女性和此前分彆的埃琳娜,哪裡能聯係到一塊去。
“……又該怎麼稱呼您呢,女士?”
他避而不答她關於稱呼的詢問,敷衍地以同樣的問題回應了她。
她伸出手——她的手完全沒做偽裝,白皙、纖細、柔軟、細膩的年輕女性的手——作出一個邀請的手勢,輕聲耳語:
“‘西西裡的女巫卡珊德拉’。如果你非要知道‘我是誰’才願意去我那裡坐坐的話,蘇格蘭威士忌先生。”
蘇格蘭沒有握住她的手,坐在台階上,仰頭看著她。
“在康費圖鎮,一個人被稱為‘女巫’而不需要冠以任何定語修飾,彆懷疑,那就是我。”
一開始他弄錯了一點,後來很快澄清,她不是那不勒斯人,是西西裡人。她說的地方,蘇格蘭沒去過,隻從資料裡看到過它,知道那裡類似電影《教父》的柯裡昂鎮,在當地官方政府之外,盤踞著一個不見天日的影子政府。
那個小鎮,那個家族,恰好與她姓氏相同。
這次她咬字非常清晰,語速放慢,絕不允許他有再次聽錯的機會。是“Scotch”,蘇格蘭威士忌,而不是“Scotland”,英國的蘇格蘭地區。
“很遺憾,女士。‘那不勒斯的藝術家埃琳娜’小姐已經預約了我,在您之前。看來我沒有那個榮幸拜訪寶地。”
這個錯誤的答案使她眉峰微微蹙起,眼神閃爍,似乎在進行思考。
……下一秒,她就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大力拉扯,上前半步,頭抵過來,鼻尖幾乎與他的鼻尖相碰,讓他得以看清她眼中美瞳仿真度極高的葵花狀紋路。
法語,大聲的抱怨,疾如暴雨,或者冰雹,劈裡啪啦地砸下來,連綿不絕。路人側目之餘,紛紛為拖拽著他的她讓出一條路,沒人願意摻和情侶或夫妻吵架。
聽上去好像有一塊熱豆腐,在她嘴裡滾來滾去,讓她沒有一個字不是嘰裡咕嚕的。
他知道,她在故意說他聽不懂的話。對視之時,她眼底的促狹之意壓根沒有掩飾的打算。
法語水平微乎其微的蘇格蘭任憑她帶領,感覺有些莫名的滑稽,可是那種輕鬆的笑意與他之間,如同隔靴搔癢,橫亙著什麼不可見又難以逾越的阻礙。
離開酒吧門外的街口,她鬆開他的衣領,改為挽著他的手臂,路過兩座餐廳,拐進一座建築物,電梯抵達九樓,開門進去。
普通的、旅遊景區常見的、公寓式酒店,一室一廚一衛,麵積約21疊,帶個6疊的露台,可以看到聖心堂與埃菲爾鐵塔的景觀,價值不菲,150歐元,每天。
以“諸伏景光”的家政A眼光來看,這裡亂得像剛被三個小偷接力翻找過,沒有一個物品在它應有的位置。
胡亂擺放的各種零碎,跟地雷一樣,讓他無法落腳。很擔心往裡麵多走一步,房間就會爆炸。
女性隨意地踢掉半新不舊的跑鞋——一正一反——一隻船襪留在了鞋裡,另一隻被她蹬掉,就那麼不管了。
她赤著腳,一路踩著浴巾、衣裙、床單、國際象棋的棋盤和一個意味不明的紙盒,穿過房間,點燃香薰蠟燭,又去拉上內層窗簾。
狙擊手眼中另有一套評判標準:樓層高,牆體薄,落地窗外有露台。封閉性、隔音性、隱蔽性和逃離便利程度,都不能滿足“安全屋”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