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雲桑夜鶯(2 / 2)

溫老郎中還沒答話已經被抬了起來,花白的眉頭就沒解開過,他垂著頭,擺擺手。

婦人扒著椅子不讓他走,“溫老爺子,您看著二郎長大的,一定有什麼辦法!”

郎中用袖子掩了臉,抬起來時,袖子上竟有兩塊濕痕,顫巍巍的聲音有些聽不清,“人還活著,就是最好了……”

婦人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我家二郎今後……今後可如何是好啊……”

後山挖了一個巨大的坑,剛丟進去的,已經是今日的第十六具屍體了。蕭洵安站在不遠的山石上,眼睜睜看著深坑裡十六個昨天還活生生的人焚燒成灰。

好多天了,他都沒看見黎川。據說雲陽先生一直待在聽雨軒,每日餐飯用得甚好,隻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蕭洵安知道,她是躲著他,生怕他求她。蕭洵安自覺是個不會自討沒趣的人,繃著臉皮也沒找過她一次。

不知是奔走了第幾個日夜,蕭洵安想拿茶杯時,卻抓不住了,昏昏見到幾個虛影,終於恍惚栽倒在桌案上。

沉沉的黑暗當中,一絲微光漸漸明亮。他看見黎川的臉,暖陽般的微笑。

她說,“洵安,彆擔心,我不聽我爹的,我可是唯一一個進入南承宮的龍族,我不會走的,我永遠做你的副手。”

他是在雲層間醒來的,璀璨的晨曦潑染在雲層間。他猛的坐起身來,發現置身金燦燦的魚背上。急問道,“這是哪?疫情如何?”

黎川安撫他道,“思源城之疫,尚未找到對應的藥方,隻靠人力控不住了。現下城內有定北侯坐鎮……”

“不可!”他用手撐著坐起來,忽然覺得手指有些痛,舉起來發現裹了紗布。想起之前不慎碰了竹刀,劃了道口子。

他正要拆開,黎川的聲音打斷了他,“彆拆!”

“戰場上滾打的人,一條血痕包得這樣隆重,將士們會笑話的。”這樣想著,紗布已經拆了下來,他愣了一下,把衣袖甩下來擋了手,右手背在了身後。衣袖下的食指潰破化膿,幾乎露骨,翻卷出來的肉結痂乾化,如發黴的朽木。

見他如此,黎川轉了話題,“我們在西南雲桑國上空。”

“雲桑國……”蕭洵安想到了什麼,“雲桑夜鶯?”

雲桑是個不大起眼卻曆史極其悠久的小國,地處十萬大山,交通閉塞,沒什麼外交貿易與交戰,唯一出名的,反而是一則神話。

據說雲桑宮殿禦花園中曾有一隻夜鶯,歌聲婉轉動聽。雲桑國王便將它請入寢宮為他歌唱,它的歌聲竟治好了國王多年的心痛病。

國王大喜,問夜鶯要何賞賜,夜鶯隻希望日日能陪在國王身邊為他歌唱。國王應允,漸漸與夜鶯無話不談,有拿不定的主意也會聽取夜鶯的意見。對此,滿朝文武頗有微詞。

一日,大臣送來一隻黃金打造,寶石鑲嵌的黃金夜鶯,神奇的是,它竟能發出和夜鶯一樣的美好歌聲。國王頗為喜歡,將其也放在床頭與夜鶯一起歌唱。

宮人開始議論,黃金鳥好,歌聲比夜鶯更動聽,流光溢彩更好看,更襯得上皇宮的華貴。夜鶯一身麻毛,掉的到處都是,還常掉在國王的床榻上,弄臟國王的衣物。

流言之中,皇帝便對夜鶯漸漸生厭,將它驅逐出了寢宮。

某夜,國王翻身時不小心將黃金鳥碰到了床下,摔壞了,金鳥發出嘔啞之聲,極為難聽,再也無法歌唱。

國王的心臟,又開始痛了。他命人找回夜鶯,可再也沒有誰見過它。

國王病重,民間也起了瘟疫。在國王彌留之際,他又看見了夜鶯。夜鶯回到宮殿為國王歌唱,閻王因此感動,沒有結束國王的生命。

國王再次問夜鶯想要什麼,王以為它會再次要求留在他身邊。

夜鶯卻說,“請王放我自由。”

國王答應了,夜鶯飛出宮殿,飛往世間,用歌唱為民眾趕走病痛。

從此,雲桑國國泰民安。夜鶯也成為雲桑的國鳥圖騰。

蕭洵安幼時讀此故事,覺得頗為荒誕。夜鶯之聲何能治病?夜鶯又如何口吐人言?將此理解為一則有勸誡之意的寓言,且寫了有感:

於君臣而言,如有能為君排憂解難的能臣,君主要善用他,保護他。不可聽信讒言,不可親佞遠賢。

於夫妻而言,陪自己成家立業的正房妻子,為夫要陪伴她,愛護她。即便有不足,有色衰時,也不可寵妾滅妻。

於為人而言,要知恩圖報。

蕭洵安自打入了汾淵河,也沒什麼不可置信的,如今聽說雲桑夜鶯,也不覺驚奇了。

黎川解釋道,“她其實是身居雲桑的一位司木地仙,善醫術,曾為雲桑平定過瘟疫。但也因此被木神司革職,成為散仙。我將你和那顆頭顱帶來,尋到她或許能幫我們找到解法。”

原來,黎川不願幫他,是恐被革職,他如今沒什麼設身處地的好心態,多日來的疲憊與無從下手的無奈都積在當下,變成了壓不住的埋怨,“為何平定瘟疫會被革職?”

“因為不公平。”

他不知道鎮壓瘟疫能有什麼不公,沒好氣地問道,“如何不公?”

“雲桑國王遇到了夜鶯,可世間還有那麼多的人,沒有遇到誰。私自插手,太主觀了,憑一瞬之念,便改了生死。凡間事好比狼食兔,若我救了兔子,狼卻因我而死。雖知大道,卻又不忍不救兔子,而害了狼。他們稱此為‘短見’。”

蕭洵安輕觸了如枯木般的手指,疼痛使他瑟縮,“我卻不如一隻兔子。”

黎川心知蕭洵安是在怨她,她也不多解釋什麼,問道,“可覺得舒服些?下去可能會遇到些麻煩,或許有顧不住你的時候。”

蕭洵安摸到左腰間的佩劍,將劍勾轉掛到右側,以左手拔出來挽出一個靈巧的劍花,“甚好。”

黎川抓住他的手腕,金魚陡然下落。這次的魚變得很大,於是穩了許多。金魚衝破雲層,看見如晦如暗的山穀。

落足林中,茂密的枝葉進一步遮蓋掉被霧靄遮得疲軟的陽光,林內隻能勉強看清周遭樹木,近如暗夜,至多能見一射之地。腳踩在濕軟的地麵,給人強烈的不安與不適感。

“這裡是一方大妖的地盤,據說早年族中常有登仙者,故而與天庭關係甚好。但後來不知出了什麼衝突,生了嫌隙,大妖將此處封禁,再不與天宮往來。”黎川先前試過穿行符,但無法到達,才打聽到此事。“因其中關係不明,我們儘量小心行事。”

聽到黎川這樣解釋,方才使過氣的蕭洵安察覺到了她的細致,才發現黎川其實做了許多。

黎川拿出一張地圖,疑惑道,“圖上分明說她住在此處,為何此地毫無痕跡?”

“可是障眼法?”蕭洵安手握劍柄,戒備四周,讓黎川可以專注看圖。

“或許搬走許多年沒有上報吧!畢竟,此處天庭暫不管轄。”黎川無奈地收起地圖,“隻能找了。”她闔眸將神識放出去,瞬息間,方圓百裡地形地貌,靈力流淌,了然於心。

她睜開眼,“我看到一個靈力豐沛處,先去那裡看看。”

可是到了地方,仍是一片茂林,腳下是濕潤的長滿苔蘚的泥土,除了幾個濕漉漉的菌菇,其餘什麼也沒有。

黎川把手放在地麵上,闔眸感知,“在下麵。”

話音剛落,她觸摸到的土壤猛然炸裂。她飛身後退,衝擊力讓她在空中翻了個跟頭,落地時撐了地麵才穩住。一旁的蕭洵安已閃身隔在黎川和不明爆裂之間,亮劍而對。

地洞中煙塵中,一個修長身形的男子站了出來,憑地旋起一陣罡風,男子銀白的發絲和暗紫的袍邊鼓鼓而起。男子厲聲喝道,“龍族還敢來?”

黎川抱拳道,“仙友勿怪,我等來拜訪雲桑夜鶯秋芷妍,無意打擾,不知仙友可認識她?”

“不認識,快滾!”男子站著不動,劍拔弩張地樣子。

蕭洵安立著劍,開口道,“我們隻是路過,仙友何故這麼大的敵意?”

“四大仙族害我族痛失王女,我族與天界早已斷絕來往,你龍族竟還敢踏入我玉光岫!”

所謂四大仙族是人們常稱神獸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但龍族一脈昌盛日久,以青龍為首,其他龍族統歸為四大仙族之一。

“若我有關於王女的消息,仙友可願行個方便?”黎川說道。當她看清那男子一頭銀白的發,麵貌卻很年輕時,顧思的樣貌就閃進她腦海裡。

“滿口胡言!”男子說著一伸手,皎白的蛛絲從他背後迸發而出,朝二人飛去。蕭洵安以劍花割裂來物,但左手終究不是慣手,不慎被蛛絲劃了脖頸。

黎川摸出一塊鏡子扔在地上,鏡子頃刻變大,顧思之貌出現在鏡子裡,那個紫裳白發的少女。

霎時間,蛛絲失了力道,在氣流中輕緩柔軟地落下去。

“我不確定此人是否你族王女,但總歸是個好消息。”黎川說。

男子愣在當場,許久才開了口,“你們且隨我來。”說罷,躍進地洞裡。

由地洞而下,他們站在岩石上,看到地下一個巨大的地宮。有屋舍,有燈火,有充沛的靈流。

走到旁側一高大的石門前麵,兩側守衛朝男子頷首行禮,“影墨護法。”

影墨點頭,守衛讓開道路,大門洞開。影墨伸手,讓黎川與蕭洵安先行,“請。”

門裡隻看見長廊石壁,蕭洵安用劍柄碰了一下黎川的手,輕聲道,“慎重。”

“沒事。”黎川說著,又抓起了蕭洵安的手腕,“不能走散。”

他們走進去,影墨卻在外頭,沒有前行的意思。

正如他們所料,石門轟然閉合,黑暗之中,金色蛛網傾蓋而下,圍成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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