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知道。
秋水也沒有再說什麼,二人一同看著人間,而後目光越過萬千青山,落向了槐安南方。
那裡有片大澤,起了大霧。
崖上的人很久之前便看見了。
但是她們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
“山鬼瑤姬,應當已經離開大澤了。”秋溪兒緩緩說道。
“無事,不用看她。”
秋水回答得很平靜。
“巫鬼神教呢?”
“也不用去看。”
“南衣城的事呢?”
“什麼都不用去看。”
秋溪兒沉默下來,看著安靜地坐在溪邊的秋水。
“那麼我們需要看什麼?”
秋水回頭看向隱沒在夜色雲霧裡的崖頂濁劍台,平靜地說道:“我們什麼都不用看。”
“為什麼?”
秋水低下頭來,像是想起了很多過往的故事,長久地沉默著。
一直到人間燈火漸漸寥落。
“因為我們什麼都不看,便是對人間最好的結果。”秋水輕聲說道,“曾經有人看天,於是天破了,曾經有人看冥河,於是冥河被打碎了。人間千百年的亂世,都遠遠比不上磨劍崖帶給人間的傷害分毫。”
秋溪兒沉默著,什麼也沒有說,她知道自己的母親說的是哪些人。
在劍崖上說這些名字。
整個人間都會想起一些慘痛的故事。
所以人間將劍宗的最後一境,叫做坐守人間。
或許對於人間而言,磨劍崖的人,隻要能夠安安分分地坐在濁劍台上,便是對人間最好的守護了,而後才是如謝先生所說那般,令人間粉飾罪惡,自藏暗流。
秋水卻是輕聲笑了起來,起身拖曳著一瀑白發,向著那處人間最高的崖頂而去。
“所以我有時候很慶幸,我是一個天賦一般的人,我的上限便在那裡,人間不會因為想著我哪天瘋了怎麼辦而終日惴惴不安。”
“但你不一樣,清溪,你所選的那個少年也不一樣。”秋水站在竹林山道裡,回頭看著溪邊沉默的秋溪兒。“你們可能會走得很高很遠,萬事且須千萬思慮。”
秋溪兒靜靜地聽著,卻是忽然有些明白了為什麼磨劍崖最為驚豔絕倫的那一劍,叫做人間一線。
人間千秋,決於一念而懸於一線。
是謂人間一線。
所以磨劍崖未曾收徒已經千年了。
......
陳懷風所不能理解的事,人間諸多大修都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哪怕秋水高居濁劍台看見了一切,磨劍崖都不會有著任何動靜。
卿相自然不會像陳懷風那樣將故事的轉機寄托於忽有一劍來這種事。
就像張小魚所說的那樣,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自己的牌桌自己掀。
暮色照雪,自然人間輝煌。
所以卿相感覺到有無比灼熱的光芒刺在了自己的身上,那身開滿了血色梅花的白衣沾染著暮色,像是被餘暉點燃了一般,於是像火一樣燃燒了起來。但是置身於巫火之中的卿相,卻沒有任何暖意。
黑山白雪,無儘的寒意吹襲入骨,無數蒼雪吹來,在卿相身上留下道道深刻的傷口,於是一身妖力都開始凝滯,置身其中的卿相嘗試握了握拳頭,隻是書生有力的拳頭都開始變得綿軟無力。
是饑餓,是寒冷,是活到了如今的人們,在血脈裡留存下來的先輩們的恐懼。
卿相開始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於是在恍惚向前踉踉蹌蹌地走著,似乎在不遠的前方,有著足以溫暖一切的火堆。
有人們披著野獸的皮毛,在一旁跳躍著。
但往前不是火堆。
是暮色裡的一輪殘陽。
還有兩個閉著眼睛,十指交錯著詭異的手勢,維持著巫訣的南楚靈巫。
卿相走在那片暮色蒼雪裡,似乎隱隱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奮力地想要睜開眼睛,但是所見越來越模糊,身前的溫度越來越高。
是火!
卿相的耳邊似乎有著一個驚喜的聲音。
是遠古先民們行走在漆黑寒夜裡,遇見某團野火時的歡呼。
於是奔走相告,歡湧而去。
要撲上去,擁抱那些烈火。
才能驅散一切的夜色與饑寒。
站在風雪暮色裡的卿相伸出了雙手。
那片蒼雪暮色最為致命的殺招便在身前,是一輪殘陽,充斥著巫鬼之力,足以融化一個大道之修的殘陽。
然而卿相卻沒有擁抱上去,在那一瞬間,有一枚玉佩從腰間脫落,懸停在了那些暮色與蒼雪之中。
忱奴與曲嶺心中一驚,卻是齊齊睜開了眼睛。
那枚青色的玉佩散發著陣陣青紅二色的光芒。
而卿相一把握住了那枚玉佩,眼中混沌儘皆褪去,化作一片清明。
玉佩之上的光芒迅速地擴張開來,而後化作無數劍意,在卿相手中攀援而出,化作了一柄青身紅柄的剔透之劍。
紅浸珊瑚短。
青懸薜荔長。
卿相平靜地舉劍豎於胸前,而後一劍刺出。
暮色蒼山白雪之間,有青紅二色閃過。
人間忽有一劍來。
是卿相自己的劍。
曲嶺低頭看著自己心口的那柄穿體而過的劍,還有站在自己身前神色平靜的書生,似乎有些不解。
“為什麼不是忱奴?”
卿相歪著頭想了想,說道:“因為你我的仇怨更大一些。”
曲嶺沉默少許,說道:“是的。”
在幽黃山脈邊緣,那一道刹那冥河,是曲嶺用的,而不是忱奴。
在卿相拔劍而出的時候,曲嶺身周無數巫鬼之力湧來,似乎嘗試再度偷襲卿相的神海。
但是已經上過一次當的卿相,自然不會犯如此愚蠢的錯誤,抬手一劍,斬儘巫鬼。
曲嶺遺憾地在山崖之上墜落下去。
卿相回頭看著先前那一片雪地。
忱奴已經乾脆利落地離開了幽黃山脈。
卿相轉回頭,看著快速墜落下去的那道身影,平靜地擦拭著劍上的血跡。
而後低聲咳嗽著,唇角有著大片的血色,於是乾脆在山崖邊緣坐了下來。
來自巫術的暮色正在緩緩褪去。
就像人間暮色倉皇而去,於是夜穹覆蓋而來的某日傍晚一樣。
卿相低頭看著手中的劍,輕聲笑著,卻又有些慚愧。
卿相的劍用的當然不怎麼樣,但那是相對於叢刃這種天下三劍而言。
但他慚愧的不是因為這個。
而是手中那柄劍的光芒相比於最開始,已經弱了許多,於是很多原本屬於這柄劍的模樣現了出來。
紅浸珊瑚短,青懸薜荔長。
劍是青紅二色的,紅色來自磨劍崖千年前的某個劍修。
青色來自於懸薜院的某個書生。
所以劍名,長短。
“原來我活了一千年,最後還是要仰仗您二位的光。”
卿相歎息著說道,輕輕擦拭著劍身,玲瓏剔透的劍身之上,光芒正在緩緩消退,直到再度化作了一枚玉佩的模樣。
卿相將玉佩重新懸到了腰間,越過重重雪山,看向雲霧之外的黃粱某處。
那裡是謠風。
也是懸薜院總院的所在。
“說起來確實慚愧,您都死了一千年了,都還不得安息。”卿相無奈地笑著,似乎又想起了某個真正的書生。
“有人要刨您的墳地,有人要搶您的家業——說起來雖然不雅,但是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卿相低頭看著腰間的那枚玉佩,歪著頭想了半天,卻又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嗯,當然不止是逃出去就算成功。”卿相輕聲笑著。
“而是,說,我會守住懸薜院的一切。”
卿相說著,自己都覺得臉紅起來。
活了一千年了,還自顧自地在無人的山崖頂端說著奇怪的話,未免過於羞恥。
卿相嘿嘿笑著,摸了摸耳根。
還好沒人看到。
卿相如是想著。
然而身後卻傳來了一個輕緩的腳步聲。
卿相愣了愣,轉回頭去,映入眼簾的是一雙踩在山崖積雪裡的赤足。
抬起頭。
便看見了那個一身黑色長裙斜撐著一柄楓色的傘的女子。
卿相快速地轉回頭來,口中念念有詞。
“他娘的,肯定是錯覺。”
“一定是錯覺。”
卿相低聲咕噥了一陣,猶豫了許久,打算再回頭看看。
“媽的,一定要是錯覺啊!”
卿相再度轉回頭。
黑色衣裙的女子已經走到了崖邊,一雙赤足沾了許多幽黃山脈貧瘠的黑土,踩住了卿相的白衣一角。
“你叫卿相?”
黑裙女子的聲音溫柔地落在山崖積雪裡。
卿相愣了很久,被風雪吹了一千年的老耳根一片緋紅,想著方才說過的那些羞恥的話語,瘋狂地搖著頭。
“不,我叫叢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