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相眼神清澈地看著瑤姬,說道:“我承認,我一開始是存了貪圖你的美色的心思,才和你搭話的,但是你不能因為我的熱情,就覺得我是特意為你而來的,這樣不好,我在人間可忙了,如果不是湊巧出現在這裡,你估計也遇不上我。”
卿相一麵說著,一麵抬頭看著夜色,撐著山崖邊緣站了起來,很是文雅地行了一禮,說道:“對了,天色不早了,我還有些事,就先走一步了。”
卿相說著,轉過身去,身周妖力卷動,便要離開這片山崖。
瑤姬平靜地伸手,一把揪住了卿相的白衣後領。
“坐下。”
瑤姬的聲音無比溫軟,然而落在山崖間,卻是如同天地之音一般,重重地落在了卿相心頭。
“姑娘,強扭的瓜不甜.......”
卿相的話說了一半,便停了下來,老老實實地在山崖邊坐了下來。
瑤姬這才收回了那一隻彌漫著冥河之力的手。
卿相坐在山崖邊,歎息了一聲,緩緩說道:“是的,我是在看人間,神女大人。”
瑤姬斜撐著傘,卻是同樣在崖邊坐了下來,那雙沾了不少黑色雪泥的赤足便垂在山崖邊,慢悠悠地晃動著。
這倒讓卿相覺得自己那句姑娘沒有叫錯。
隻是這是誰家可愛俏皮偏偏又喜歡裝成熟的姑娘啊,能不能有人來管一管啊!
卿相在心裡歎息著。
“我先前見過你們人間一個叫柳三月的人。”瑤姬並沒有在意卿相的沉默是在想著什麼古怪的東西。
“啊,柳三月啊,我知道,三十年前我還和他喝過茶打過牌呢!”
卿相點著頭煞有介事地說道。
卿相說著便覺得不對勁,轉頭一看,隻見瑤姬靜靜地看著他,卿相慫了慫,訕訕地說道:“是嗎,那後來呢?”
瑤姬這才轉回頭去,目光墜落向人間某處,看了許久,才輕聲說道:“後來?後來他被他所熱愛的人間殺死了。”
卿相自然是知道柳三月的,當年還動過把柳三月招來懸薜院修行三年再送回去的心思,畢竟日後也可以為懸薜院鍍鍍金,隻可惜白玉謠這小丫頭打死不肯放人。此時驀然聽到柳三月死了的消息,卿相卻也是愣了一愣,想了許久,聯係到柳三月應當是見過瑤姬一麵,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看來是人間劍宗乾的。”
卿相頗有些唏噓地說道。
“人間劍宗?”瑤姬歪著頭在傘下想了許久,“你說的是大澤過去那座城裡的那個劍宗嗎?”
“是的,他們的宗主就叫叢刃,改日您可以去和他比劃比劃。”
卿相向來擅長拱火和坑叢刃。
瑤姬沒有理會卿相的這些胡言亂語,淡淡地說道:“你不是說你叫叢刃?”
卿相義正言辭地說道:“我叫張小魚。”
瑤姬低頭看著山崖之下的無儘山崖,輕聲說道:“你一直都想調開話題,為什麼?”
卿相愣了一愣,轉回頭去,看著人間,平靜地說道:“因為我不是柳三月。柳三月與您的相遇,發生了一些什麼故事,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很清楚,一個活了一千年的人,與一個尚且充滿熱愛的年輕人之間,肯定是後者更能夠擁有一些赤誠卻也魯莽的勇氣去拒絕一些東西。”
瑤姬沉默了少許,緩緩說道:“是的,如你所想的那樣,他拒絕了我,而後回到人間,再度相見,卻是在冥河之中。”
卿相歪著頭想了想,說道:“我猜您肯定沒有讓他就這麼離開人間。”
“是的,我將他的歸舟從冥河拉了回來,給了他從頭再來的機會。”
“從頭再來啊,那可真讓人悲痛啊。”卿相輕聲笑著說道,“反正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選擇從頭再來一次人生,一千年的歲月是孤寂的,三十多萬個日子的時間是難熬的,三百六十多萬個時辰的記錄是足以擊穿無數個滴漏的。”
瑤姬靜靜地看著算著歲月的卿相,後者收斂了笑意,看向瑤姬,很是誠懇地說道:“不如就此躺下去,從此一覺不醒,神女大人覺得如何?”
瑤姬自然聽得出,卿相表麵上是在說他不願從頭再來,但其實明裡暗裡都是說著自己不應該從頭再來。
“我這一覺,已經睡了兩千年。”瑤姬平靜地說道,“當你突然醒來,麵對物是人非的人間,你會想怎樣做?”
卿相沉默著想了很久,說道:“大概會去找尋一些故人故事,才好證明自己真的曾經存在過,而不是一切虛妄的一場大夢。”
瑤姬輕聲說道:“是的。”
高山孤崖之上沉寂了下來。
卿相歎息了一聲,看向人間,卻是驀地沉默了下來。
遠方的人間有星火飄搖,似乎有人在點著火,跳著古老的祭舞,唱著肅穆的祭辭。
然後那些遙遠的星火,在風裡飄蕩著,逐漸向著高天而去。
有種冥冥的牽引出現在了天穹與冥河之間,而後彙聚在身旁的瑤姬身上。
卿相轉頭看著一旁的瑤姬,後者神色如水,靜靜地看著人間,一身冥河之力翻湧,正在那種冥冥之力中不斷擴散著,那身黑色的長裙愈發地深邃著,似乎有著許多彆樣斑斕的色彩閃爍著,一如那些古老神秘的青山之中所點綴的怪奇花卉一般。
於是那原本溫柔的麵容變得肅穆,如水的神色也愈發清冷,閃耀著點點微光——如同零落的星河。
卿相有些微的失神,而後神海之中道文自行浮現,出現在了卿相眼眸之中,這才使得他的神思重新回歸。
看向人間那些星火閃耀之處,卿相歎息著說道:“看來人間正在慢慢想起您了,神女大人。”
瑤姬同樣平靜地看著那裡。
“他們一直都記得,隻是過往我們沉睡或者死去,沒有給予他們應有的回應。”
卿相輕嗅著那些吹往這處高山的星火之風中深藏的血氣,輕聲笑著:“所謂的應有的回應,便是讓世人愛上這種以同族之血能夠換來一切垂憐的感覺,直至沉淪其中?”
“生死的誠意是至高的。”瑤姬輕聲說道,“雖然當年我們並不喜歡這種誠意,但是冥河之中,它們自然能夠換取更多的東西。”
“既然不喜歡,為什麼還要給予回應?”卿相輕聲說道,“世人大多是愚昧,不,是懵懂的,他們看得不如你我遠,走得也不如你我快,於是便容易在未知的茫然裡,輕信一些殘忍的東西。”
卿相看向黃粱謠風,在這裡並不能看見那個小小的鎮子上有著怎樣的一個書院,但是看著那裡,卿相便能得到許多的慰藉。
“青師在的時候,曾與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
“如何是禮神?”
“奉獻你的雙眼,捐出你的雙手,折斷你的雙腿,憊怠你的心誌,再賜予你所謂的衣食無憂,於是當已有的奉獻所得消耗殆儘,人間已經沒有了足夠的能力去獲得自己應有的一切。”
“於是隻好繼續下去,開始奉獻肺腑,犧牲肝膽,連自己的心臟都一並虔誠的呈上,再呼喚兩聲敬愛的神鬼,於是世人又得償所願。”
“待到一切垂垂老去,陳舊的被拋棄在山洞裡,孱弱的被送上了祭禮的竹筏,大浪打來,世人高呼鬼神,又換取一頓美餐。”
“圈養世人如羔羊,千秋百代,如是而來。”
卿相轉頭看著身旁垂足而坐的神女,沉聲說道:“這便是神女大人所謂的誠意?”
“倘若真的不喜歡,不忍見,那便不要垂憐,今日一番饋贈,明日一餐飽食,世人隻會愈發歡喜沉溺其中。”
瑤姬轉頭靜靜地看著卿相,說道:“你非世人,如何知道世人不喜歡這樣子?”
“世人或許真的喜歡,但那是因為他們在過往的時候,在先民的哀痛的時代裡,便開始接受神鬼的垂憐,代代沿襲,以為圭臬。”
卿相平靜地說道:“所以青師歸去冥河前,曾有大願——以文化之天下。便是為了喚醒孱弱的人間。”
瑤姬輕聲說道:“世人常言,書生罵人,最是刻薄,倒也確實如此。”
卿相看向人間說道:“隻是闡述了一些事實而已。”
瑤姬站了起來,看向那片大澤,當她的目光看向那裡,那些大霧便開始緩緩消散。
於是有群山在大澤中現了出來。
“鬼神的庇佑,當真如此不堪?”
卿相終於笑了起來,或許笑得有些肆意,所以不住地咳嗽著。
“不堪與否,我並不想贅述,但是神女大人,我是道門之人。”
卿相止住了咳嗽,平靜地看向人間。
“我們道門之人,都是虔誠而堅定的,唯物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