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鶴最後還是沒有去看看那一場戰爭的模樣。
在小樓與草為螢喝了很久的酒之後,便回去了藏書館。
暮色降臨的時候,那些城外的聲音也平息在了風裡。
張小魚抱著劍麵朝南衣城坐著。
白衣之上有著不少的血色。
這些血色自然不會是張小魚的。
而是那些借助巫鬼之術,成功地突破至南衣城下,又踏著巫鬼之術登上城頭的黃粱之人的血。
一直到最後僵持了許久,在城外留下了無數屍體,黃粱之人才退了回去,停留在了大澤邊。
張小魚沒有去看,也沒有去過問嶺南劍修的死傷情況,隻是轉過身來,沉默地看著南衣城。
梅曲明便在一旁,身後背著劍都還沒有擦乾淨,正沿著劍鞘往下滴著血,這個在南衣城渡人過河過了很多年的師兄此時正歪頭看著張小魚。
“師弟?”
梅曲明沒有叫張小魚的名字。
張小魚過了很久才轉過頭來看著梅曲明,輕聲說道:“怎麼了師兄?”
梅曲明沒有說什麼,隻是拍了拍張小魚的肩膀。
張小魚又轉回頭去,看著南衣城中安靜的街巷。
過了許久,張小魚才歎息了一聲,緩緩說道:“我突然發現很多東西都不是想想而已的。”
“什麼?”梅曲明轉過頭看著張小魚,不知道為什麼他會突然說出一句這樣的話。
張小魚看著天邊那些昏黃的色彩,想了很久,說道:“禦劍千裡殺人,與當麵殺人是不一樣的。殺一個人與殺一千人也是不一樣的。我以前也殺過人,以後也會殺人。但在這樣的故事裡,我卻有些不敢殺人。”
梅曲明沉默了少許,說道:“為什麼?”
張小魚輕聲說道:“我能夠理解戰爭的意義——是不同思維方式之間的衝突,正義的不正義的,本質都是這樣的。但是當那些巫鬼道人遠遠的站在一切的後麵,任由這些世人衝上南衣城城頭的時候,我還是感到了無比的......”
張小魚說到這裡,停了很久,眯著眼長久地看著那些如血一般的天空。
“惶恐。”
張小魚輕輕地吐出了這個字眼。
“不是悲哀,不是憐憫,是惶恐,也是憤怒。”
“在最開始的時候,當我看見這場戰爭的一絲雛形的時候,我也曾暢想過,一人一劍,自南殺到北。”
“但是真的身臨其境之後,我卻發現我還是找不到那樣的切入點——我修行的意義不是為了殺人,更不是為了殺世人——修行在我,而不在如何讓世人看我。”
梅曲明沉默了很久,說道:“但是他們既然選擇了隨著巫鬼道人一起跨越大澤而來,便代表了,他們也是選擇中的人。我知道師弟你的意思——戰爭的思維來自於高層的判斷,下層往往是被簇擁著向前的。但生於兩地,所見人間本就不同。那日明先生的話,我以為你聽進去了,卻原來你一直都是糊塗的,反倒聽明白了的人,是我們。”
張小魚隻是看著南衣城,搖頭不語。
“仁愛,世人,信仰,忠誠。所有的這樣的詞語,都是帶著立場的,站在南衣城的城頭之上,我們便沒有憐憫黃粱之人的權利。”
梅曲明說得很平靜,也很冷酷。
但這是最真誠的事實。
梅曲明拔出了張小魚背後的鸚鵡洲,看著上麵的血色,輕聲說道:“劍上的仁愛,是沒有立場的愚蠢。”
張小魚歎息了一聲,從師兄手裡接過了那柄劍,輕聲說道:“我知道了師兄。”
梅曲明拍了拍張小魚的肩膀,笑著說道:“好好休息一會吧,如果不想成為南衣城的旗幟,我會讓曲莎明他們代替你。”
梅曲明說著看向了大澤那邊,繼續說道:“他們既然已經開始攻城了,那麼師兄們應該也快回來了。”
張小魚點了點頭,抱著劍跳下了城頭,向著南衣城的酒肆而去。
城頭暮色灑在人間,大概也是種像血一樣的色彩。
張小魚背著劍走在寂寥的街頭,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影子歪在東麵的牆上。
“今日打贏了嗎,張師兄?”有行人不知道從哪裡竄了出來,看著一身血色白衣走在街上的張小魚問道。
那人自然不是修行者,隻是或許與張小魚打過牌。
但是今日沒有叫張點炮,而是客氣地叫著張師兄。
其實世人一直都知道許多的事情。
張小魚勉強笑了笑,說道:“還行。”
那人轉身回到了院子裡,摸了些吃的遞給了張小魚,還有一條濕毛巾。
“你先擦擦吧,然後吃點東西。”
張小魚也沒有拒絕,接過來擦了擦臉,而後拿著那些已經涼了的吃的,一路邊走邊吃著。
那人還在後麵說著。
“師兄們加油!”
張小魚當然在加油。
坐在暮色城頭上沉默的是他。
那柄劍自始至終沒有回過鞘的也是他。
但正是因為劍上見血太多。
張小魚看什麼都有種悲哀的色彩。
殺一個人與殺一千個人當然是不一樣的。
當然也是一樣的。
一樣地歸屬於不同程度的罪惡。
張小魚沉默地吃完了東西,在白衣上擦了擦手,沿著長街繼續走去。
鼠鼠的小舟便停在城南河邊,看見張小魚走過去,卻也沒有說什麼。
張小魚走了過去,又走了回來,看著鼠鼠問道:“你怎麼不問我打贏了沒有?”
鼠鼠坐在舟頭托著臉聳聳肩說道:“既然你都能夠在街頭閒逛了,那肯定打贏了啊,我還問乾什麼,不如讓你一個人安靜的待會。”
張小魚覺得很有道理。
原本他也應該能夠說出這麼有道理的話來。
但是現在腦子有點亂,所以看起來癡癡傻傻的模樣。
於是和鼠鼠揮了揮手,繼續沿著河走去。
“師兄。”
鼠鼠在後麵叫住了他。
張小魚回過頭去,隻見鼠鼠歪頭想了想,說道:“其實我後來想明白了,你們當然是對的。”
“有些時候選擇讓一些人死去,是可以理解的。”
鼠鼠說著,又想起來這應該是與陳懷風說的話。
於是又補充了一句。
“如果你聽不懂,可以問問你陳師兄。”
張小魚在河邊站著,靜靜地看著這個那日曾經憤怒過的小鼠妖,緩緩說道:“我能夠聽懂,但那是錯的。”
“?”鼠鼠一頭霧水地看著張小魚,不知道他發什麼癲。
張小魚平靜地說道:“當一段歲月以一個錯誤的開頭開始的時候,裡麵的一切決定,都是錯誤的——不可更改不可追悔的錯誤。”
“柳三月的死是這樣,人間劍宗的諸多決定是這樣,人間的許多選擇也是這樣,一直到這場戰爭的開始,與不知道什麼時候的結束。一切都不應該有。”張小魚轉過身去,平靜地說著,“因為故事的開頭便錯了。”
鼠鼠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張小魚在說什麼。
所以她隻能乾巴巴地問了一句:“錯在哪裡?”
張小魚轉頭看向北方。
北方也有暮色,也有人間。
隻是不知道是否有人一身血色站在餘霞裡,想著這樣的事情。
“任何以一己私欲裹挾人間去做傷害他們的事情的故事,都是不被允許不可饒恕的。”張小魚輕聲說道。“有人犯了用錯誤來證明錯誤的邏輯悖論。”
“又或許,他們本就知道一切的對錯。”
“但是一意孤行了。”
鼠鼠沉默地坐在舟頭。
張小魚在暮色河邊向著某個酒肆而去。
但是遠遠地還能聽到他的低喃的聲音。
“我不打牌了。”
鼠鼠一頭霧水。
他在說什麼鬼話?
這和打不打牌有什麼關係?
鼠鼠撓了撓頭,卻發現自己許久沒洗的頭發裡突然掉出來一張紅中。
????
......
陸小小坐在城牆之下,砍出了豁口的劍放在大腿旁邊,嘴裡咬著個沾血的包子,正在給自己包紮著傷口。
雖然張小魚與南島後來都沒有見到這個小小的劍修。
但是她當然還沒有死。
嶺南劍修死了很多人。
但是陸小小很幸運地沒有死。
隻是在麵對數十把長劍的亂捅時,被捅到了右肋。
當時她都覺得自己可能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