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傘下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見於是蒼老(2 / 2)

此劍天上來 秋雨半浮生 12925 字 9個月前

卿相轉頭看向人間,沒有白雲蒼狗,也沒有滄海桑田。

隻是不同歲月的風聲不一樣了。

故事都在風裡,而不在酒裡。

像是塵埃一樣飄落下去,自此無人記得的,才是歲月真正的樣子。

二人在院中久坐著,誰也沒有說話,草為螢在喝著酒,卿相也是。

“青懸薜死了有一千年了吧。”

草為螢開口說道。

這個當年被人間譽為天命在身,卻隻願做個書生的人,他當年從大漠之中歸來的時候,自然也去看過。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他見到了在青懸薜身邊跟著,才始化而為人的小少年模樣的卿相。

隻是小少年也已經變成愛喝酒的大叔了。

卿相低頭看著腰間的懸薜玉,輕聲說道:“有一千多年了。”

故事是在黃粱謠風境內,那個小鎮子上的一個簡陋的學堂中發生的。

那時的神河,還在遊行人間,四處修行,那時的叢刃,還在做著天命在他的白日夢,那時的秋水,在崖上抱著某些被灑落的骨灰,哀痛地沉睡著。

於是不知不覺便已經一千多年了。

槐安與黃粱這兩個相爭了數千年的國度,到了如今,已經成為了南北地名的代稱。

草為螢輕聲說道:“可惜。”

卿相看著草為螢問道:“前輩覺得有什麼可惜的?”

草為螢緩緩說道:“可惜他終身不肯學劍,我記得我當時問了他一個問題。”

卿相輕聲說道:“您問他,他不肯學劍,是不是因為世人說的那樣,人間已經有了一個劍聖,劍上的第一已經再沒有了懸念,這才讓他失去了上磨劍崖的念頭。”

草為螢輕聲笑著,說道:“我沒想到你還記得。”

卿相當然記得,哪怕當時他還隻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少年,也正是那個回答,讓他帶著青懸薜的夙願,在人間奔波了千年。

卿相站起身來,踏著夜色坐到了小竹園那棟竹屋屋脊上,看著人間南方,頗為感慨地說道:“先生當時的回答是這樣的——踏上劍崖,隻是我一人高而已。在人間做個教書先生,卻能讓更多的人站得更高。”

“以文化之天下,便是如此。”

卿相痛飲著清酒,看著夜色之下的遙遠的南方。

“人間當然已經站得很高了,不是修行界,隻是人間。”

卿相回頭看著坐在桌旁微笑著一言不發的草為螢,說道:“前輩應該見過天衍車了?”

“見過。”草為螢輕笑著說道,“我還開著在南衣城兜了很久的風。”

卿相笑了笑,轉回頭去,繼續看著那片夜色。

“先生在臨死之前,其實一直都有些遺憾。”

“什麼遺憾?”

“他想去東海那座劍崖看看,不是為了學劍修行,而是......”

卿相低頭看著那塊懸薜玉。

“看看紅浸珊前輩曾經待過的地方。”

卿相輕聲笑著,不無惋惜地說道:“可惜那個時候他已經太老了,連走出鎮子,去看看那片山風如琴溪風如瑟的琴瑟穀都不能。所以最終也隻是抱著遺憾離開了人間。”

“所以我在看見那輛很是怪異卻無比新奇的輪椅的時候,我就在想著,倘若當年的懸薜院,便能夠做出這些東西,那該多好。但歲月裡的人,自然無法看見往後的很多東西。先生雖然沒能坐著那輛車去遙遠的東海看看,但是倘若他知道人間以後也可以走得很遠了,他自然也是很開心的。”

草為螢靜靜地聽著卿相的那些無比感歎的話語,緩緩說道:“是這樣的,但是我有一個問題。”

卿相愣了愣,看著草為螢說道:“什麼?”

草為螢抬手比劃了一下,說道:“你好好的爬到屋脊上去做什麼?”

卿相哈哈笑著,說道:“因為我覺得這樣帥一點。”

草為螢看著從屋脊上跳下來的卿相,笑著說道:“還這樣少年氣?”

卿相看著草為螢,輕聲說道:“在前輩麵前,我自然怎樣少年氣都可以。”

卿相的這句吹捧總歸還是很好的。

所以草為螢看起來很是受用的模樣,笑眯眯地仰頭喝著酒。

不過倘若草為螢知道卿相以前便經常爬屋頂,還連累著雲胡不知大半夜下不來,摔了個狗吃屎,會怎麼想便不得而知了。

喝了一大口酒,草為螢才放下酒葫蘆,起身向外走去,緩緩說道:“人間確實是很好的。”

“前輩想怎樣?”

卿相在後麵看著草為螢的背影問道。

草為螢輕聲說道:“人間辣麼大,我也要去看看,看看千年的歲月,在這片大地留下了什麼東西——畢竟不能隻讓陳鶴一個人瀟灑。”

卿相靜靜地看著草為螢,說道:“所以前輩一直沒有走,便是在等著我回來?”

草為螢笑著說道:“你看起來很會想。”

卿相提著酒壺在夜色下嘿嘿笑著。

草為螢沒有再說什麼,抱著酒葫蘆,在夜色竹林小道下遠去。

卿相總覺得好像少了一些東西。

看了很久,才想起來,在那個酒葫蘆的旁邊,應該還要有一柄劍才對。

但是現而今的人間,誰能讓那個少年出劍呢?

卿相想起了大澤中的那個一身黑色長裙,看起來很是溫柔的樣子的女子。

如果是為此而來,為什麼沒有帶劍呢?

草為螢其實並不缺劍。

劍湖之下,萬千長劍。

但是那些劍都不是自己的。

所以隻帶了一個喝不完的酒葫蘆來到了人間。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也許以後都不會回來了。

卿相這樣想著再也不會回來了的時候,卻是忽然有些明白了草為螢要見故人的想法。

歲月倉促而去。

於是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

確實是這樣的。

四月夜色下的閒談便真的隻是閒談。

二人誰都沒有提起在南衣城中倏忽而去的那些紅中劍光。

相比於人間相比於歲月,相比於故人,那隻是一件並不重要的事情。

哪怕張小魚在那裡入了大道。

但從入大道,到走到草為螢的那種境界,需要多少年呢?

沒人知道。

就像這麼多年了,依舊沒有人知道當年劍聖青衣,究竟站得有多高一般。

世人仰望崖頂,便已經是極限。

而他的故事,是從崖頂開始的。

所以對於二人而言,人間的那些故事微不足道。

卿相喝光了一壺酒,隨手將酒壺丟在了院子,走回了小竹園中,便開始睡覺。

天天在幽黃山脈趕路,還要擔心是不是有哪個小王八蛋跑出來偷襲,自然沒有睡過好覺。

所以卿相很沒睡姿地直接趴在了床上,鼾聲震天。

......

夜色南衣城中。

那些燈火漸漸熄滅下去,於是便多出了許多光芒不曾照亮的角落。

有人站在大河拐角的青簷之下,提著一個燈籠靜靜地站在那裡。

南衣河中的波光漸漸褪去,於是一整個夜色倒覆下來。

所以大概是這樣,人們才沒有注意到某具殘破的,在河中漂著的屍體。

提著燈籠的人靜靜地站在河邊,看著那一具屍體一路漂了過來,像是被某種水下的東西纏住了一般,卻是恰到好處地停在了河岸邊。

那人將燈籠係在了護欄上,而後向前探出身子,靜靜地看著那具停在了河邊的屍體。

在夜色的剪影裡,這是一幅令人無比恐懼的畫麵。

但是河邊什麼聲音沒有,沒人驚呼,沒人奔走。

人間繁盛一日,散場而去。

所以隻有沉默的南衣城看見了這一幅畫麵。

而後那個人影伸出了一隻手,停在了那具無比蒼白的屍體臉上,似乎很是深情地撫摸著。

一直到過了很久,人影才收回了手,換成了另一隻手探了出去。

如同有人溺水,而他伸出了一隻援助之手一般。

於是那具屍體睜開了眼,伸出了一隻手,握住了那個人影的那隻手。

當屍體攀援著爬上岸,那個人影便栽倒下去。

麵色蒼白的公子無悲平靜地睜開眼,看著河水,什麼也沒有說,握住那個燈籠,轉身走入了某條逼仄冗長的巷子裡。

直到燈籠的光芒越來越暗。

直到一切光芒被夜色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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