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故事,隻需要瞞住世人。
讓大河平靜,也讓大河暗湧。
世人便是那條大河。
也有另外一種說話。
叫做大勢。
程露從來到鎮上之後,一直到看到了這裡,才明白為什麼張小魚一直便是這樣沉默的坐在這裡。
“山河師叔呢?”程露想了很久,看著張小魚問道。
他沒有問叢刃,人間見到誰攪渾水,都不想見到叢刃攪渾水,更何況叢刃當初去了劍崖之後,便沒有再回人間,聽說可能是去了人間之外的地方,找神河去了。
不管這是怎樣一場故事,李山河身為山河觀觀主,自然很難置身事外。
張小魚聽著這個名字,而後平靜的說道:“他不在北方。”
程露歎息一聲說道:“那難怪會變成這樣。”
“就算李山河在。”張小魚抬起頭,看著程露說道,“這個故事也不會改變什麼。”
張小魚這一次沒有用師父來稱呼這個道門大修,而是直呼其名,李山河。
程露怔怔的看著張小魚,問道:“師兄爭的什麼道?”
張小魚抬手按住桌麵上被冷落的那柄決離,將它推回了程露身前。
“殺人之道。”
程露看著自己身前的那柄二尺斷劍,輕聲說道:“原來山河觀終究還是走了青天道的老路。”
或許從一開始,當山河觀分為三宗的時候,這個結局便注定了如此。
“是與不是,並不重要。大道生的是他李山河,還是我張小魚,也不重要。”張小魚平靜的說道,“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告訴世人應該往那麵走。”
程露隻是苦笑著說道:“那可是李山河啊!”
那當然是李山河。
作為當年白風雨的弟子,他們往往被那個掀起八方風雨的老道人遮掩了一切光芒。
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們便是暗淡的。
恰恰相反的是,哪怕在整個修行界的曆史上,李山河他們這些師兄弟,都是極為璀璨的,光芒萬丈的。
不然也不可能在當年老青天道分崩離析之後,重新站出來,與劍宗那些活了千年的老頭子們平分半邊天下。
世人有時候都會忘記,其實以叢刃這些人的歲月尺度而言,無論是白風雨還是李山河,他們都是極為年輕的,近於少年一般。
道門沒有妖修,所以自然不可能存在於叢刃同時代的道門大修存活下來。
無論是以身化妖,還是衍生妖族,都是唯心主義的東西。
與唯物大道是大相徑庭的。
所以在人間有一個很是有趣的爭論。
在世人的定義之中,妖族是化物生靈,而人族是繁衍生靈。
那麼妖族繁衍所生之人,究竟是妖,還是人?
張小魚聽著程露的那句感歎,不知為何想到了這個問題,也不知為何,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是人。
“是的,但是是人總要死。”張小魚說得很是平靜。
儘管這樣的話聽起來像是一個說大話的少年。
畢竟門口的那個打牌的人,都能讓他不能離開鎮子向南而去。
程露歎息了一聲,緩緩說道:“聽完師兄的話,我卻是有個莫名而來的念頭。”
“什麼念頭?”
“道門當興了。”程露緩緩說道:“我都沒有想過要殺我師父,師兄卻已經想了很多年了。這是極其勇敢也極富想象力的事——這樣的人隻會出現在一個時代興盛的帷幕拉開之前。”
程露笑著將身前的那柄決離收了起來,重新在背後係好,一麵很是悵然的說著:“很多年前,我覺得我才是人間這出大戲戲台上的人,我師父是陳雲溪,讓人間沉默的陳雲溪,我自幼學劍,年少知名。但我不是台上的人。我不夠勇敢不夠肆意,不夠沉淪不夠痛苦,在人間故事裡,像我這樣的人,往往都是作為陪襯的,或者是站在台下的人。”
程露笑著說完了那樣一段很長的話,又重新倚窗坐了下來。
程露覺得自己一生中有著兩件極為重要的事。
一件便是當年在嶺南劍宗,因為輕敵,被一個叫西門的削去了一縷長發,從此開始梳中分。
一件便是現在,這場與張小魚並不輕鬆的談話。
“我是台下的人,師兄。”
張小魚靜靜的聽著程露的話,看著麵前這個同樣人間知名的年輕劍修。
二人曾經境界都不算高。
但是都是天下三劍。
張小魚的境界不高,因為他要打牌。
程露的境界不高,因為他是複古流劍派核心之道的人,不需要很高的境界。
程露笑著看向張小魚:“師兄在看什麼。”
“沒什麼。”張小魚搖了搖頭,看著程露身後的兩柄劍,輕聲說道,“其實故事都是一樣的,隻是有些有人愛聽,有些有人覺得無趣而已。”
程露默默的思量許久,而後輕聲說道:“是的。但也也有例外,譬如像我們的師父那樣的人,他們的故事不管怎麼樣,總有人會看著。”
“所以隻是在故事裡向前走去,還是先走到儘頭等著故事而來,其實也都是一樣。”張小魚似乎也想明白了許多,微微笑著說道,“人間的歸宿都是冥河,故事的歸宿都是落幕。”
張小魚看向程露,看向門口打牌的青天道的某個師叔,也越過那些被秋風卷起的布簾,看向了長街,遍地槐豆的長街,似乎也是在看著更多的人。
“至於故事外的人看完,能不能睡得著,和我們其實沒有太大的關係了。”
張小魚笑著說道,解下了身後的山河劍,拍在了桌麵上,看著麵前這碗已經有些乾,也有些坨的麵,扭頭看向麵館後廚,朗聲說道:“小二,上酒!”
“師兄,這是麵館,不是酒館。”
程露將張小魚的話還了回去。
張小魚隻是笑著說道:“你難道不知道麵館也有酒的嗎?”
“......”
於是便有不知名的小二端了一壺酒上來,放在了張小魚麵前。
“我的呢?”
程露眼巴巴的問道。
小二斜瞥了他一眼,說道:“這裡是麵館,不是酒館,你麵都不要,就想上酒?”
原來是這樣。
程露終於知道了為什麼自己要酒沒人理了。
“你要不要來碗麵,買碗麵才能買酒。”小二問道。
“不用了。”
程露擺了擺手,而後看著麵前的這個白衣年輕人,拿著酒先喝了一口,而後便倒進了麵裡,拿起筷子攪拌著,而後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用筷子挑著麵就往嘴裡送。
於是愁眉苦臉的人變成了程露。
“烈酒配辣椒,師兄從哪裡學到的這種吃法?”
張小魚一麵大口吃著,一麵含糊的說了三個讓人聽不清的字眼。
但是從音調而言,應該是南衣城。
程露有些不忍心看。
曾經白衣翩翩的劍修吃得很是歡快,很快一大碗麵便吃了個精光。
隻剩下一些底部的紅色的湯汁與萎了的蔥花。
張小魚撩起白衣的下擺,擦著臉上的汗水。於是原本便有著血汙的白衣之上,又多了一些汗漬。
但張小魚除非要耍帥,不然也不會注意這樣的東西。
於是拿起了手中的劍,沒有背起來,而是拿在手裡,向著麵館門口的那場牌局看了一眼,笑了笑,卻是撐著一旁打開的窗子直接跳了出去。
程露坐在窗內,看著窗外抱劍而去的張小魚。
“師兄去哪裡?”
“上山。”
程露沉默了少許,卻是疑惑的問道:“那你為什麼不走門要走窗戶?”
張小魚背對著程露,向著鎮外走去,卻是在哈哈笑著,說道:“門口那人太討嫌,不想從那裡過。”
程露沒有笑,也沒有說什麼,隻是靜靜的看著窗外張小魚遠去的背影。
他知道這個笑聲不會太久。
於是笑聲很快便慢慢在秋風裡散去了。
程露轉身向著麵館外走去。
這個故事的結局其實不難猜。
張小魚自然已經輸了——當他在麵館裡坐了幾個月都沒有上山的時候。
那麼接下來的故事便很有趣了。
先是許多劍宗會拒絕承認張小魚曾經是人間劍宗弟子的身份。
然後.....
然後管那麼多做什麼呢?
程露背著劍在秋日下,踩著那些沉悶地發出響聲然後死去的槐樹果子,離開了這個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