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掃雪提著劍,微微笑著看著麵前沉默的,曾經比自己年輕,而今比自己蒼老的道人。
“你放心,這裡離青天道不遠,在道門的地方,我們劍宗的人下手,還是知道輕重的。”
今日洗泥也掃雪。
......
人間劍宗最令世人煩心的,便是那些年過四十之後,便離開了劍宗的師兄們。
誰知道會在哪裡遇見這樣的一個人呢?
......
張小魚抱著劍走在木魚鎮的街頭,也不知道是在找些什麼,滿街喧鬨,遍地劍鳴。
像張小魚這樣的人其實不少。
小二說的也不算對。
因為他便看見了好幾個才始入道,便穿著白衣的人。
隻不過他們的白衣顯然比張小魚的白衣更為乾淨,看起來也更為瀟灑。
畢竟張小魚白衣上的血色已經乾涸成為黑色墨點,看起來就像在路上踩了一腳水坑一樣。
張小魚看著他們,又低頭看著自己衣袍上的墨點,聳聳肩,並沒有在意,隻是平靜地擦了過去。
那幾個白衣劍修倒是大概有話想說,隻是其中一個看見張小魚這副模樣,總覺得有些眼熟,於是攔住了自己的同伴,站在原地皺眉苦思了許久,大概也是沒想起來是誰,於是也便轉身離去。
畢竟東海這邊,說閒嘴的那個人還在酒肆裡躺著,大概要等能動了,才會鼻青臉腫地走出來,捧著一把瓜子,去樹下找老頭老太太說閒話。
張小魚一路而去,終於在一處溪橋邊出了鎮,站在鎮外,張小魚不知為何,卻是將懷裡的劍重新背在了身後,而後穿過那片林子,停在了一處山腳清溪邊。
這裡可以一眼越過青山,看見那片高崖之外的東海。
日色偏晚,海上煙雲一片,海麵水風徐來,一眼看去,無限霞光柔和。
張小魚在溪邊坐了下來。
本來是應該帶酒來的。
隻能說是因為那個酒肆的酒過於難喝,所以張小魚一時之間,倒是把這件事給忘了。
這條清溪沒有名字。
曆來沒有。
也許是世人忘記取名字了,也許是曾經取過但是又忘記了。
人間這樣的清溪有很多,在山腳安靜地淌著。
水聲潺潺,草葉隨著遊魚一同遠去。
在鎮子裡待了一陣,張小魚的臉上倒是有了一些汗水,但是他並沒有低頭捧水去洗,而是靜靜地隨著那些溪中流光一路看去。
直至看見東海。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向來懶散而放蕩的年輕人,眼中竟是有些虔誠。
身後有人遞了一個酒葫蘆過來。
“你在想什麼?”
張小魚接過了酒葫蘆,拔開塞子,向著溪中一線傾去。
日暮時分,便是酒水都染上了幾分橘光溫柔的色彩。
像是一條金線一般。
“我在想,為什麼我叫張小魚,而不是叫李小魚,前輩。”
在人間漫遊,不知何時來到此地的青裳少年草為螢隻是輕聲笑著。
於是張小魚繼續說道:“所以前輩要幸運得多。”
這句話很是沒頭沒腦。
但是草為螢自然能夠聽得懂這是什麼意思,也在溪邊坐了下來,笑眯眯地說道:“人間可沒有什麼人姓草。”
張小魚也笑了起來,在倒了大半葫蘆酒水之後,終於拿起來喝了一口。
“前輩的酒似乎並不難喝。”
草為螢接回了胡蘆,笑著說道:“因為這是摻了人間水的老狗鎮的酒,而不是東海鎮的酒。”
“所以前輩為什麼當時喜歡喝那樣的酒?”
張小魚很是不解。
草為螢低頭看著手中的葫蘆,看了許久,才輕聲說道:“因為我們是活在南衣時代的人。”
張小魚轉頭靜靜地看著這個青裳少年。
草為螢的神色難得嚴肅了起來。
“你知道嗎?張小魚,那是人間第一次見到那樣的惶恐的時代。那時的我們,活在人間,都覺得風是苦的。於是當你喝到酒的時候,無論它是什麼樣的酒,你都會覺得他是香甜的。”
張小魚沉默了很久,輕聲說道:“我至今,依舊不能理解,為什麼像你們這樣的人,會如此懼怕南衣這個名字。”
草為螢輕聲說道:“假如你是一個生活在膏盲中的人,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光亮,於是有一日,你朦朦朧朧裡,見到了一種無比璀璨的東西,你抬手去摸,卻被灼傷了,你開始惶恐,你想要遠離,但是這個時候,一個人走了過來,摸著你的頭頂,指著那個東西,告訴你——親愛的,這是火。”
張小魚依舊不解的問道:“世人第一次見到火,會覺得懼怕,我能夠理解,但是為什麼你們會怕那個人呢?”
“因為在他告訴你那是火之後,他又牽著你的手往前而去,停在那簇火苗前,告訴你,我們可以用它,於是你開始惶恐起來,那樣的東西,怎麼能夠被人使用呢?”
草為螢神色有些悲傷。
“但我們最後還是舉起了火,捧著那些將自己燒的體無完膚的東西,破開黑暗,向前而去。”
張小魚怔怔地看著草為螢。
“你要知道啊!當世人第一次舉起火的時候,所看見的永遠不是溫暖,不是希望,而是無邊的惶恐與懼怕。”
草為螢喝著酒,不無歎惋地說著:“所以我們會害怕南衣,而你們不會。”
我們是初見者。
而你們是後來者。
張小魚背著劍,怔怔地坐在溪邊,而後輕聲說道:“所以李二呢?”
草為螢輕聲笑著,看著眼前的這條清溪。
“觀主是那個把火藏起來的人。”
觀主是很多年前的稱呼,那時的函穀觀仍舊在人間,人間便隻有一個人可以被叫做觀主。
“如果世人是要舉火的人,那麼為什麼把火藏起來的人,會成為聖人,而不是南衣?”
“千年前是磨劍崖的巔峰時代,但不是人間。我們想要舉火,都無比痛苦,何況世人?所以把火藏起來,在那個時代,是最為正確的做法。我們可以捧火而去,但是世人會燒死在火中。”草為螢同樣肅穆而且虔誠地看著這條向著東海而去的清溪。“所以觀主活了快一百年,隻是想將那些火多藏些時間。”
後麵的故事張小魚自然聽說過。
觀主在東海老死,青衣不再坐守人間。
於是一切由南衣帶來的那場火,在一切暗流的湧動裡,將整個人間燒了個遍。
那場火從磨劍崖而來,最終也將當年那一代的磨劍崖之人,幾乎燒得乾乾淨淨。
隻剩下了溪邊的青裳少年,與很多年的人間妖祖。
張小魚低頭看著自己盤坐的溪畔,輕聲說道:“是在這裡?”
“是在這裡。”草為螢無比悵然地喝著酒。
“便是在這裡,是我送了那個老人的最後一程,看著他懷抱著不儘的遺憾,頹然死去,在人間小鎮的歡聲裡,在人間暮色的霞光裡,向著東海漂流而去。那時的人間,依舊相信南衣所提出的東海莊生島的生死觀,覺得世人死後,靈魂會隨著海水一路漂流而去,直至上岸,坐在無限美好的島上桃林裡,看見所有一切曾經逝去的人們。”
但是後來不了。
現在的人間,都知道,世人死後,並沒有莊生島。
隻有那條流淌在幽黃山脈的冥河。
那是槐帝告訴世人的東西。
這也許也是一場舉火。
但是世人承受不了這種真相的代價。
“當時觀主死的時候,我隻是覺得遺憾,從沒有想過,當觀主死去,人間會有那麼大的變故,否則我也不會遊行人間而去,再回來的時候,隻剩下了滿目蕭瑟。”
草為螢很是遺憾很是惆悵。
張小魚沉默地坐了許久,而後看著草為螢說道:“聖....觀主當年離去的時候,有說過什麼嗎?”
草為螢笑了起來,笑得像個少年一樣,很是燦爛。
於是他提著酒葫蘆站在溪畔,看向東海那片暮色,笑著說道:“他說。”
“生命真美好啊,我想讓它停一停。”
但他沒有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