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約是道人。”
年輕道人如是說道。
李石看向他,說道:“為什麼?”
年輕道人正要說什麼,隻是卻又突然彎下腰來,不住的咳嗽著,咳得麵前白梅都染上了點點血色。
一直咳了許久,年輕道人才終於緩了過來,深吸了一口氣,笑著說道:“因為倘若是劍修,下手沒輕沒重,這一劍就不會落在梅上,而是師兄眉上。”
李石輕聲說道:“確實如此。我也覺得是道人,但是我的想法與師弟不同。”
“如何不同?”
“倘若是劍修,學了這樣一劍,便不會拿出來,而是藏起來,等誰不長眼惹上去,便一劍斬落,而道人不一樣,他是修道的,悟得這樣一劍,自然得意洋洋,於是便要找人炫耀一下。”
年輕道人看向李石,說道:“所以他炫耀成功了?”
“是的,這確實是很好的一劍。”
李石很是驚歎地說著,而後玩下腰來,撿起了那一枝梅枝。
這個被譽為當今道門天賦最高的道人,一直看了那枝梅花許久,才轉頭看向一旁的年輕道人。
“你傷得很重。”
年輕道人平靜地說道:“是的。”
李石輕聲歎息著說道:“我一早便與你說過,磨劍崖之人,不是天下人也不是人間人,又何必去這麼一遭?”
年輕道人自然是便是山河觀觀宗雲竹生。
自從雲竹生在劍崖受劍,至今已有數月之久,然而這個人間上境道人,至此才終於走到了這處關外觀外。
可想而知,那一劍之下,雲竹生被傷得有多重。
聽到自己師兄的這句話,雲竹生也隻是輕聲笑了笑,說道:“磨劍崖離人間越來越遠了,我很擔心這座冷眼人間一千多年的劍崖終有一日,也會如同函穀觀阿彌寺一般消失在人間,倘若真的這樣,那些陳年舊事,大概也再難被提起。所以總要去試一試。”
雲竹生說著,卻也沉默了下來,緩緩說道:“隻是大概就像師兄說的那樣,磨劍崖是天上人。她那一劍,卻是直接將我從大道之境斬落下來。”
當初在南衣城的時候,陳懷風與雲海潮閒聊之時,便說過雲竹生也許便要踏入大道了。
然而當他在風雪裡一路走到這處觀前的時候,卻隻是小道九境而已。
雲竹生內視著自己的神海,神海深處,那片才始形成不久的道海,已經完全破碎,海水四處橫流,那棵道樹亦是傾倒在海中。
倘若神海之中生有萬物生靈,這般景象,大約便是天地殘破,萬物凋隕之末日的情景。
李石輕聲說道:“從頭再來而已。”
雲竹生緩緩說道:“有許多的東西已經不可再來。”
李石沉默了下來,他自然知道雲竹生所說的是什麼。
穀神不死,也終究隻是穀神而已。
人間壽數自有定數。
傷到一分,便是一分。
二人安靜地立於山下溪雪邊。
一直過了許久,雲竹生才看著李石說道:“師兄還有什麼想要我做的嗎?”
李石靜靜地看了雲竹生很久,將手裡的那枝白梅遞給了雲竹生,而後緩緩說道:“柳三月還沒有死。”
雲竹生平靜地點了點頭,接過了那枝白梅,不住咳嗽著,轉身向著來時的雪中走去。
每走一步,枝上白梅便凋零一片。
而與此同時,這個年輕道人神海中殘破的道海,那棵傾倒的道樹之上,便重新開出了一朵白花。
當白梅凋儘,那株道海之中的道樹卻是再次佇立於廣海之中。
白花滿樹,快速地凋零成果,而後落向道海之中。
李石安靜地站在那裡,看著雲竹生的身影消失在雪中,而後轉過身來。
隻是在那轉身的一刹那,溪雪之中瞬間遍地道風吹起。
李石並指豎於身前,在一片道風之中,沉默地看著那個不知何時出現在溪邊細雪中,坐在溪石上喝著酒的青裳少年。
李石沉默了少許,而後鬆開手來,豎掌行了一禮。
“溪雲觀李石,見過青蓮前輩。”
草為螢倒是轉頭詫異地看了一眼這個山河觀的道人,而後微微笑著說道:“我沒有想到你會是第二個說出我名字的人。”
李石站在那株梅樹下,看著草為螢說道:“第一個是誰?”
“一個叫做王小二的酒肆掌櫃。”
李石歎息一聲道:“沒能成為第一個道破前輩身份的人,卻是有些可惜。”
草為螢輕聲笑道:“世間萬物,總是人間先拔頭籌,這是理所應當的。”
李石輕聲說道:“前輩說得是。隻是不知前輩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草為螢看向李石身旁那株梅樹,微微笑著說道:“因為這裡有著很有意思的一劍。”
李石重新看向梅株之上那一劍的斷口,那些汁液已經在風雪裡凝固下來,沾了些白雪,倒像是雪梅的模樣。
“前輩知道這一劍如何而來?”
草為螢喝著酒,平靜地說道:“從心中而來。”
除卻心中之劍,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東西可以閒走人間八萬裡。
“原來如此,晚輩先前也隻知道這劍很好,卻原來它好在這裡,隻是未免有些可惜。”
“可惜什麼?”
“我以為前輩是來看我的。”
草為螢輕聲笑著,說道:“你比白風雨如何?”
李石站在梅下,想了想,說道:“大約是稍遜一籌。”
“那便是了,白風雨我都不看,為什麼要來看你呢?你又不如那心中一劍有趣。”
草為螢坐在溪石上,小口地喝著酒,而後站了起來,向著更北方看去。
“不過你將你的道觀建在這裡,倒是有些意思。人間從來沒有哪座道觀,會出現在關外之地,你覺得你已經出關了嗎?”
李石平靜地說道:“我知道前輩的意思,前輩是從函穀觀依舊存於世間的時代走來的,所以在前輩看來,人間哪怕入了大道,終究也沒有出關,所以入了大道,也隻是入道,而不是成道。一如劍崖之下,沒有白衣一般。”
李石停頓了少許,同樣看向北方的風雪,往更北而去,是一片綿延向人間之外的大漠。
大漠有雪,但是人間很少有人得見。
“但是總要先看一看關外,才能真正出關。”
走出關外,才能出關。
穿了白衣,才能白衣。
李石平靜地繼續說道:“函穀觀出得,我亦出得。”
草為螢轉回身來,長久地看著這個說著函穀觀出得我亦出得的年輕道人,而後輕聲笑了起來。
出關當然不止是出關那麼簡單。
出了關,便不是人間,上了崖,便不是人間,入了雪山,便不是人間,踏入大澤,便不是人間。
當年人間四大修行之地,其實都不是人間之地。
他們自然遠比人間要高得多。
隻是出了人間,依舊是世人。
天上人,也是人。
所以人也可以是天上人。
所以草為螢輕聲笑著看著李石,緩緩說道:“倘若是這樣的話,那我覺得你倒也有些意思了。”
李石抬手摘了一朵梅花,而後穿過細雪走到了草為螢身旁,輕聲說道:“如果前輩肯多看看,那麼前輩就會發現,我其實有趣的很,遠比我師父有趣多了。”
草為螢笑眯眯地說道:“比如?”
李石輕聲說道:“比如我師弟他們見到了前輩,肯定什麼也不會多說多做。但是我不一樣,我見了前輩,便想起我種的這株梅花開得好看得很,所以想要送一朵給前輩。”
草為螢從李石手中接過了那朵白梅,而後輕聲笑道:“確實有趣。”
李石也輕聲笑了起來,看著草為螢說道:“前輩一直看著北麵,莫非還想去找一找函穀觀的所在?”
草為螢想了想,說道:“原本確實有這種想法的,南方神女出世,我總要看看,難得有些閒時,大概也是有些遺憾當初沒有找到那處道觀的所在。但是想想也算了。”
“為什麼?”
“因為大概觀裡的人都死完了。”草為螢平靜地說道,“你應該也看過李缺一的人世補錄集?”
“是的。”
“觀中人雖然很高,但是也是會死的,那樣一個地方,很難形成一個群落,按照人世補錄集所說,一個封閉之所,倘若無法形成群體種族,自然便會消亡。”
李石輕聲說道:“前輩這樣的說法,也許會抹去世人心中對那片大道起源之地的許多憧憬。”
“有生便要有死。成然寐,蘧然覺。生死之事,本就是大道常理,能夠接受生,自然也要能夠接受死。”
草為螢倒是說得很是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