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道。
山下小鎮的陳鶴喝了些溫酒,正在簷雪下昏昏沉沉地打著瞌睡。
而山上卻不是很平靜。
作為當下人間,少有的經曆過磨劍崖時代,並且依舊處於人間上層的觀裡,許多的道人走了出來,站在山林小雪中,有些不安的看著這片風雪夜色。
道人們境界自入道至小道九境不止,越往上,心中惶恐的感覺越是沉重。
然而沒有大道之境的道人。
大道之修,都去了山後山謠居外的大湖邊。
那些青天道的師叔或是某些早已經不欺人間年少的年輕弟子們,靜靜地垂首站在山謠居外,略有些不安地聽著那處湖畔竹雪屋中的咳嗽聲。
道海疊浪。
自然境界越高,受到的那種衝擊越嚴重。
當代觀主,作為當年青天道白風雨的親傳弟子的白玉謠,自然是人間極高的幾人之一。
所以當那些青天道的師叔與弟子們匆匆趕來山謠居時,這個一直藏在山中撫琴不出的女子,依舊在不停的咳嗽著。
就像一個染了風寒的世人一般。
一直過了許久,那些咳嗽聲才停了下來。
站在山謠居正前方的橋頭的,是一個白發道人,那些青天道師叔們,便安靜地待在他身後,再然後,便是那些不欺人間年少的弟子們。
白發道人少了一隻眼睛,少了一隻胳膊,胸腔是凹陷的,看起來很是怖懼。
那些都是曾經在某些垂簾的風雨之中,被割裂的存在。
他是上一代青天道的老人。
此時白發老道人睜開了僅存的那隻眼睛,向著山謠居中看去,唇邊仍有些未曾擦儘的血色,卻仍舊頗有些擔憂地問道:“觀主無事?”
白玉謠的聲音從山謠居中溫軟地傳了出來,中間仍自夾雜了一聲低低的咳嗽聲。
“無事,咳咳,勞煩師叔憂心了。”
聽到白玉謠的聲音在湖中落下,山謠居外的這些青天道大道之修們才稍有些安心下來。
當那些來自東海高崖的劍意落向人間的時候,這些神海之中道海翻湧的道人們,便匆匆趕來了山謠居。
人間千年未見秋水,誰也不知道這個當年與妖族一同自幽黃山脈而來的女子,會做些什麼。
“崖主此時忽然下崖......”
有青天道的師叔輕聲開口說道,似乎想要問些什麼,但是又有些惶恐於風雪之中,那些話語被帶往人間,被某些人聽見,所以說了一半,聲音便消失在了湖中。
滿湖沉寂。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這場並不大的風雪。
風雪沒有增大的趨勢,反而正在慢慢小了起來,夜色有些稀疏可見了。
山謠居長久地安靜著。
過了許久,白玉謠的聲音才緩緩傳了出來。
“那些白觀,還有多少在山裡?”
青天道的道觀,自然都是青色的,矮竹一樣的存在。
但是很多年前,卻也是有過許多白色的建築,安靜地藏在青山之中。
有人把它們叫做白玉京。
直到後來,青天道分崩離析,那些白色的道觀,才在青山之中沉寂了下來。
白觀自然不是觀。
而是某些沉寂的老人們。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最前方的白發道人身上。
白發老道人沉默了很久,輕聲說道:“尚且有十九座。”
不止是那些年輕的如同梅溪雨一般的弟子們,便是某些師叔們,都是有些震驚地看向最前方的那個老道人。
他們從未想過,當年白風雨時代的那些白觀,居然還有著這麼多存在著世間。
然而轉念一想,又似乎無比合理。
當年在白風雨手裡的青天道,已經是人間道門魁首數百年,便是南方那些劍宗的風頭,與之相比,尚且有所不及。
倘若不是叢刃那一劍。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
麵對這樣的一個陳舊的故事。
青天道之人的心緒往往是複雜的。
即慶幸於那一劍的到來,也怨恨於那一劍將整個青天道自人間青雲之端擊落下來。
“十九座啊。”
白玉謠似乎也在輕聲感歎著。
眾人靜靜地看著那處竹雪小屋。
一直過了許久,才聽見那個平靜也溫和的聲音傳了出來。
“讓他們前去莊生島吧。”
滿湖風雪沉寂下來。
人間當然沒有莊生島,也許曾經有過那樣一個萬物極美之處。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過了。
隻有冥河。
那條流淌在幽黃山脈深處的萬物歸去之河。
老道人深深地沉默著。
在他身後的某些年長的青天道師叔們也沉默著。
白觀自然不止是白觀,那裡麵的,也許便是某個師父,某個師兄,某個師弟。
“青天道有能力,將那些白觀鎮守住。”
老道人輕聲說著。
白玉謠隻是依舊輕柔地平靜地說著:“我知道你們有些人,依舊是十二樓之人,但是有些故事,總要結束的。那不是曾經青天道的榮光,而是頑疾,總是守著一些過去的東西,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白玉謠的聲音頓了頓,大概是說了太多話,又咳嗽了幾聲,而後繼續說道:“更何況,那位都下崖了,人間總要表現出一些誠意來。把一些沉積的殘餘的東西都好好地埋下去,在這個十二月的末尾,讓世人過個好年吧。”
老道人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如觀主所言。”
“去吧。”
一行道人們在漸漸沉寂下去的風雪裡,遠離這處山雪之湖而去。
是夜,山雪之中有一些騷亂,也起了許多火光。
在雪夜裡很是明亮。
鎮上的人們驚呼失火了,提著桶就往山上而去,隻不過走了沒多遠,便被觀裡的弟子們攔了下來。
“山上發生什麼事了?”
鎮上的人們自然不是因為擔心青天道會出什麼事,隻是快過年了,那些火光總讓人有些不安,萬一它真的燒下來了,把鎮子也燒了呢?
那還怎麼安安心心的過年?
那些年輕的道人們隻是輕聲地哀傷地說道:“沒什麼,青天道在研究一種新型的煙火。”
隻不過大概這些煙火,是用青天道某些陳舊的老人與他們的故事點燃的而已。
鎮上打盹的陳鶴被聲響驚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看了一陣,又靠著爐子睡了過去。
青天道的白發老道人卻是下了山,從鎮上經過的時候,還古怪的看了一眼這個在簷雪下睡著的年輕路人。
而後便匆匆離去。
來到了鎮南某一處山腳下的某一個村子裡。
在陣陣被驚起的狗吠聲中,敲開了某扇門。
開門的是一個年輕人,名叫江山雪。
......
槐安西南也有山雪,也有觀。
相較於沉寂的青天道,這處山中之觀中倒是要喧鬨不少。
三三兩兩的道人提燈並肩走在夜雪之中。
時有交談聲響起。
河宗的人是瘋子,和山宗有什麼關係呢?
觀宗的人天天沉迷探尋大道,和山宗有什麼關係呢?
山宗自然是張揚的向上的。
就像當初的張小魚一樣。
有道人坐在山巔之殿的雪階之上,一麵咳著血,一麵靜靜地看著山雪人間。
倘若有什麼違和的地方,便是道人身上穿著的,是青天道的道袍。
有弟子端了一碗藥過來,停在了道人身旁,將那碗黑色的湯藥放在了一旁,輕聲說道:“觀主,該喝藥了。”
道人自然不是觀主。
隻是觀主不在,觀裡總要有個主人。
於是也可以叫做觀主。
道人轉頭憐愛地看著這個弟子,輕聲笑了笑,說道:“不急,讓它涼一會。”
那個弟子輕聲說道:“人間大雪,涼一會,可能就冷了。”
道人看了這個弟子許久,而後笑著搖了搖頭,拿起了一旁的藥碗,端到了眼前,皺著眉頭歎息了一陣,而後一飲而儘,大概是藥太苦了,又順手抓了一把雪在口中。
一旁的弟子在身上摸了摸,隻可惜什麼也沒有摸到,很是愧疚地說道:“明天我下山去鎮上買點糖回來。”
道人點著頭,有看著一旁的弟子,說道:“你嘴角的血還沒有擦乾淨。”
弟子抬手隨意的抹了抹嘴角,而後也在一旁坐了下來。
兩個道人一老一少,便在山雪夜階上安靜地坐著。
山雪夜階上是安靜的,但是往下的那些鋪開的燈火通明的建築之中,卻是熱鬨的。
年輕弟子看著這一幕,而後很是放鬆地笑著,說道:“那些師兄們都出去了之後,觀裡倒是安寧了不少。”
道人轉頭看著自己的弟子,微微笑著,說道:“你想說什麼?”
年輕弟子有些猶豫,但是過了許久,還是緩緩說道:“要是他們都在外麵了,再也不回來了......”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彆扭,大概是少了某一個關鍵的字眼。
道人聽著自己弟子的這些話,倒也沒有什麼惱怒之意,隻是輕聲笑著,說道:“飄風不終期,驟雨不終日,讓他們再鬨騰一會吧。”
年輕弟子向下岔著腿坐著,踢著山階上的雪,而後歎息地說道:“但是有時候確實不是很明白,師叔與師兄們,到底想要做什麼?”
道人輕聲說道:“他們說到底,終究是一些擔驚受怕的人而已。”
年輕弟子轉頭看著自己的師父,又轉頭看著一旁那隻盛過用以安神的湯藥的碗,緩緩說道:“就像師父一樣?”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