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魚下意識地摸了懷裡的東西,而後輕聲笑著,說道:“來逛逛,聽說這裡的晨暮山溪之風,很是好聽。”
老頭子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說道:“那倒是,我從極南離開之後,路過這裡,也沒有打算回去了。”
張小魚看著老頭子說道:“真有這麼宜人?”
老頭子頗有些感慨地說道:“那倒不止是因為這個。隻是我二十歲去極南,戍海四十年,大概回去了,也沒有什麼好見的了。”
張小魚靜靜地看著老頭子許久,說道:“戍海戍海,所以極南深洋到底有什麼?”
老頭子沉默了少許,說道:“不知道,可能真的什麼也沒有,但是人間不放心,總覺得那樣一片遼闊的海洋對岸,或許沒有對岸,那便是海洋深處,會藏著什麼危險的東西。”
黃粱戍海黑甲,已經有數千年曆史了。
幾乎貫穿了這片大地的已有的清晰的曆史。
尤其是在大風朝之後,黃粱的大部分兵力,都是集中在了極南之地。
“有時候我們站在海角上,向著那邊整日整夜地眺望,但是依舊什麼都不會看到,隻是海,聽說北方東海之外有四十九萬裡,極南也有人去過,不知道多少裡,總之沒有儘頭,大概因為這樣,才叫無儘深洋。”
“海角?”張小魚看著老頭子問道。
“就是南拓最邊緣的一處連綿的山脈儘頭,有一處很高的山崖,崖下就是大海,我們把那裡叫做海角。”
“原來是這樣。”張小魚說著,又緩緩說道,“大概人世之外確實是沒有儘頭的。”
張小魚想著東海四十九萬裡的傳說。
“或許儘頭是有的,但是到了那裡,寸會變成尺,尺會變成丈,丈會變成裡。於是無窮無儘,大概比離愁還要遙遠。”
老頭子看向張小魚,很是新奇地說道:“這是北方的說法?”
“是的。”
老頭子歪著頭想了很久,說道:“所以有可能無儘深洋,隻有海角一寸?但是這一寸會被無限扭曲?”
張小魚挑眉看著老頭子說道:“我以為大爺您隻是個莽夫。”
“放你媽的屁!老子當年也是十裡八鄉有名的讀書人,白河城溪醪鎮懸薜風物院三年二甲結業的學子。隻不過海風吹多了,口鹹口臭了一點。”
老頭子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張小魚輕聲笑著。
老頭子又歎息了一聲,說道:“算了,這樣的東西,也不是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能夠弄明白的。”
張小魚笑著說道:“修行界也許也沒有弄明白。”
隻是這個年輕人說著,卻又沉默了少許,說道:“也許他們曾經明白了,但是又把一切都藏了起來。”
老頭子歪著頭看著這個莫名惆悵的年輕人,緩緩說道:“看起來你應該是個北方很厲害的修行者。”
張小魚挑眉說道:“大爺怎麼知道的,我的名聲,已經傳得這麼遠了嗎?”
老頭子嘿嘿笑著,說道:“因為你們北方修行者,往往境界越高,越是惆悵。”
“確實如此,境界低了,隻是焦慮,總擔心一輩子走不完那些路,境界高了,又開始惶恐,擔心這輩子真的將路走完了怎麼辦。”
走不完的路與已經沒有後續的路,哪個更為殘忍?
張小魚不知道。
他還隻是走在路上的人。
老頭子看著張小魚說道:“所以你小子有多高?”
張小魚輕聲笑著說道:“道海浪四疊。”
老頭子大概聽不明白,很是敷衍地說道:“嗯嗯,年少有為啊年少有為。”
大概聽懂了就不會是年少有為了。
二人正在說著,背後那扇門卻是突然打開了,有個中年男子一臉茫然地探出頭來,看著二人。
“你們坐在這裡乾什麼?”
張小魚想了想,說道:“談論人生理想,探尋愛與和平。”
男人默然無語,又看向了一旁的老頭子,“你老人家少喝點,萬一到時候一個沒留神,喝死在這附近,我們這條巷子都要給你擔責任。”
老頭子哼哼兩聲,說道:“我看你們就是見不得我快活。”
男人一臉無奈,索性把門一關,又重新回屋去了。
張小魚和老頭子,大概也確實是在說著人生理想愛與和平之類的東西。
眾所周知,不問蒼生問鬼神是要挨罵的。
所以張小魚反其道而行之,誠誠懇懇地閒問著蒼生。
老頭子喝得差不多了,大概也是被突然出現的男人攪了興趣,站了起來,和張小魚道了聲彆,便提著那個壺向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張小魚抬頭看著天色,雖然是偶有細雪的時候,但是天光也比之前明亮許多了。
於是在老頭子走後,張小魚也站了起來,沿著這條巷子向著外麵走去。
小鎮自然是小鎮,但也可以說是一處大鎮落。
這處地勢平緩的山腳之下,一直綿延十來裡地,都是鎮子,有的叫秋葉鎮,有的將春葉鎮,大概鎮上的人站在山上往下看的時候,也會覺得這些散落的小鎮像極了一片片葉子。
葉子是輕薄的,所以那些街巷兩旁的房簷也並不高,就像那個老頭子一抬手就把人家的琴瑟穀摘了下來一樣。
山雪小鎮懶早起,青簷老巷同住春。
張小魚一路走去,鎮上都是人跡稀少的,偶有幾個人,也隻是睡眼惺忪地提著壺在巷子裡走著。
這些壺裡大概真的不是酒了。
張小魚想著那個拿著這樣的壺盛酒的老頭子,神色又有些古怪起來。
那玩意,以前到底有沒有盛過點彆的東西?
張小魚沒有敢再想下去。
鎮子很長,沿著鎮中一條說河太小,說溪太廣的水流而去,雖然小鎮連綿在一起,但是那些街頭還是不時有著一些老舊的牌坊,寫著某某鎮之類的東西。
背著劍鞘的年輕很是安逸地走在安靜的小雪鎮子裡,偶爾聽到一些鋸木頭的聲音,不知道是在做著什麼東西,大概是快過年了,總要給家裡添一些新的器具什麼的。
當然也有可能是在單純的鋸著柴火。
走著走著,鎮上便有了一些煙火的氣息,譬如柴火,譬如炭火。
還有遠遠的一些喧鬨聲。
張小魚在兩個小鎮的交彙處停了下來,抬頭看著人間小鎮山雪,聽著那些令人心安的小鎮低語。
天空是混沌的朦朧的迷離的。
人間是分明的。
山是山,水是水,挑開雲霧,便是山腳與山頂。
鎮子之間的脈絡是清晰的,走來走去,總是可以找到自己的那條巷子。
但是李青花。
我大概不能這樣子活在人間了。
張小魚輕聲笑著,不無哀傷地想著。
然後低下頭來的時候,便愣在了那裡。
有個麵容憔悴,神色憂愁,穿著一身青花小裙的姑娘安安靜靜地站在另一個小鎮的街尾。
“李......”
張小魚隻是低低說了這樣一個字,便沉默了下來。
李青花並沒有看見他,隻是扶著牆根,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
李青花什麼也沒有看見,隻是雙目無神神色憂愁地站在那裡。
張小魚怔怔地站在牌坊北麵的小鎮。
老舊的青色的牌坊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了,缺了一些筆畫,落了一些山葉,覆了一些陳雪。
謠風是山謠之風,也是遙遠之風。
遠來之風吹著那個遙遠的山穀的琴瑟之音,越過小雪落在了小鎮裡。
大約滿是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