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蘆自然看見了這一幕,隻是什麼也沒有說。
他不知道怎麼去說,所以隻是低下了頭,沿著河岸一路走了過去。
直至再次停在了當初那一艘小船停著的地方。
譬如刻舟求劍。
胡蘆在河邊刻下了一道記憶的劍痕,而後在歲月的長河裡尋找著當初那樣一個身影的存在。
倘若換個人來。
這也許是一件讓人感動的事。
但是他是胡蘆。
是那個在張小魚不辭而彆,陳懷風突然離去的那一日雪中,飲醉而來,將那個小鼠妖打死在河岸冰麵的少年。
胡蘆安靜地停在那裡。
懷民師兄的不眠劍也插在那裡。
南衣城的人們沒有動過。
胡蘆所做的事情,依舊是沒有向世人交代的懸案。
但是世人沒有拔起那柄劍,去劍宗追問一個緣由。
說到底,是人間劍宗撐起了這座古城。
而不是一個河上擺渡的少女。
胡蘆將那壺酒放在了護欄上,低頭向下看去。
河邊依舊有著冰層,隻是乾乾淨淨的,沒有血色了。
也許是有附近的人洗過了,也許是在雪停雪化的時候,那些鮮紅隨流而去了。
總之那裡什麼痕跡也沒有了。
但是胡蘆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他是怎樣拔出的劍,舉起的拳頭。
把一切都推諉給醉酒,隻會讓自己越來越痛苦。
所以胡蘆在一池溪橋邊坐了很久之後,終於坦然地承認了。
自己在走出劍宗的時候,便想過了要把那個小鼠妖殺死在河上。
又或許更早。
當他看見懷風師兄無比苦惱地站在冬日的風裡的時候。
那一句如果師兄下不了手那我來,也許真的不是開玩笑的。
胡蘆這樣想著的時候,又有些痛苦,但是這樣的痛苦自然比掙紮在推諉中要微弱得多。
“我後來想了很久。”
少年憑欄看著一河流水,自顧自地說著。
“其實當時我有很多選擇的。不是一定要殺了你。”
“比如我可以坐到你的船上,整日的看著你,直到那些故事真正塵埃落定——不可否認的是,當時的我,確實是被懷風師兄的許多言辭嚇到了,譬如青天道與人間劍宗之間的戰爭。”
胡蘆沉悶地停頓了許久,拿起了酒壺自顧自地喝了一口。
“但是後來,直到嶺南上的一些故事被師兄們告訴了我,我才意識到,是我想得太多了,哪怕你真的將那樣一封信寄給了人間,除非萬不得已,青天道絕對不可能因此與人間劍宗鬨翻。”
胡蘆抬頭看著大年初二的黃昏天空。
雪停後的霞光裡依舊有孩童在放著煙花,隻是遠不如晚上那般絢麗。
相反的,在那樣濃鬱的色調之中,那樣的煙火,有種蒼白的清冷感。
像是一個寂寞的孤獨的在河中永久沉睡下去的小鼠妖。
胡蘆低下頭來。
“所以你說的很對,一個少年聽說了一些故事,便自以為成熟了,可以去自由的考慮許多東西——但是這個世界,不欺人間年少。我便是曾經那個應該被師兄們不欺的小少年。”
“所以匆匆忙忙,所以惶恐不安。”
胡蘆在河邊暮色裡垂著淚水。
路過的人們行色匆匆,如同沒有看見那個河邊哭泣的少年一般,目中無人的來,旁若無人的去。
胡蘆抬手用著袖子擦著眼淚,又拿起了放在護欄上的那壺酒,往河中傾斜著。
一線酒水沒入暮色之中,又傾灑在河邊冰層之上,像是一些淚水一樣向著四處流去。
胡蘆仿佛在那處要等很久才會解凍的人間大河裡,看見了那樣一艘小舟緩緩而來。
舟頭有個少女正托著腮,等待著舟頭爐子上的酒熱。
“你的酒不好喝,喝我的吧。”
胡蘆想這樣與那個少女說。
隻是他並沒有說出來。
然而他還在人間繁華喧囂之中,聽見了這樣一句話。
胡蘆轉過頭去,有個看起來很是疲憊的少年站在了河邊,撐著一把傘,手中握著一個黑色酒壺,壺裡還有半壺桃花酒,一線酒水帶著幾片被煮去了色調的桃花落入大河之中。
胡蘆愣在了那裡——在去年四月的時候,他親眼看見這樣一個少年被自己師兄一劍刺中,跌入了大河中。
原來你還沒有死嗎?
胡蘆怔怔地想著。
還是說已經死了,隻是就像當年的鬼臉花開一樣,死人有時候會重新回到人間呢?
南島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站在河邊,安靜地看著那一線流水而去。
那壺樂朝天給他煮了一早上的桃花酒確實很好喝。
所以南島喝了一路,還留了半壺。
鼠鼠大概會很喜歡喝這樣的酒。
南島依舊記得自己剛來南衣城的時候,那個掂著腳站在船頭找自己要酒喝的少女的模樣。
其實一路走來的時候,南島一直想著,也許是那個少年在瘸鹿劍宗被人滅門之後,心神不定,於是發了瘋,臆想了這樣一個故事。
也許在南島的記憶裡,在他的關於未來的展望裡,那個少女還會留在這條南衣河上,很久,直到某一日她湊齊了十萬枚銅錢,去找到那個缺一門的道人改了命,就會安逸地走在人間,也許還會在某一日,他們在人間某一處重逢,自己正在愁眉苦臉的想著一些東西。
於是那個小妖少女便在清溪裡撐著船來了。
笑眯眯地問他有什麼苦惱,而後追問著那個南島依舊沒有講清楚的故事。
雖然那樣一個故事,南島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是要講什麼了。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
某個等待著聽故事的少女便這樣在某一日消失了。
鼠鼠自然是南島很好的朋友。
也是他在南衣城的第一個朋友。
當初在南柯鎮消失之後,南島便開始認真的記著自己在南衣城的朋友。
假如有一日南衣城也消失了,自己才好從歲月裡翻出一些記憶來,去找人對峙,證明自己確實曾經那樣混沌的在南衣城逗留過。
隻是。
鼠鼠死了。
所以南島不願讓自己冒著許多的生死的危險,卻依舊讓那個鼠鼠曾經很喜歡的那個少年刺了自己一劍。
也依舊願意一路向南,走回過往的這條路裡。
來做一些事情。
直到剩下的半壺桃花酒儘數傾瀉進了那條帶著暮雪隨著人間遊船一同而去的大河裡。
傘下的少年才鬆開了酒壺,任由它向著大河中墜落而去。
落在下方冰麵上,砸的稀碎,有些沒有倒完的酒水從摔破的酒壺裡流了出來。
像是一個流著汁液的,爛熟的,被人用拳頭打破的果子。
胡蘆怔怔地看著那個酒壺摔碎的地方。
那裡也許正是那日鼠鼠的頭被他打爛的地方。
也許不是。
胡蘆隻是沉默地惶恐地發著呆——那種情緒,來自於一些不願記起的畫麵所帶來的衝擊。
所以胡蘆最初的時候隻是想著這裡已經乾乾淨淨了。
好像自己誠懇地承認一些邏輯的錯誤,一些冒進的舉止,一些少年的衝動。
那個被一拳拳打死的少女便會原諒掉一切一般。
當然不是的。
所以胡蘆聽見了一聲清脆的劍鳴聲。
而後那種劍鳴聲在自己的胸腔裡開始回響。
這個從嶺南而來的少年也許終於改掉了一些壞毛病,比如和人絮絮叨叨的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題的習慣——那樣也許可以掩飾一些慌張,一些恐懼。
但是現在的南島,並不慌張,也不恐懼,相反的,極為冷靜。
他甚至知道這一劍下去,會在整個南方掀起多大的波瀾。
但他什麼也沒有說,沒有久彆之後的問候,沒有滿是痛苦的質問。
隻是棄了酒壺,而後乾脆地拔出了插在二人之間的那柄不眠劍,薑葉留給人間的不眠劍。
所有的問候,所有的質問,所有的傾訴與悔恨。
都在了那乾脆的一劍裡。
滿城暮色如同停滯了一般。
但停滯的不是暮色,而是街頭所有來來往往的人們。
在某一場雪開始的時候,他們在這裡看見了一個少年打死了一個少女的故事。
而在某一場雪結束的時候,他們在這裡看見另一個少年一劍刺進了那個少年的故事。
而後劍意開始長街上彌漫,又很有分寸的儘數落在了那柄不眠劍上。
胡蘆在短暫的驚詫之後,卻也如釋重負一般的輕聲笑著。
沒有反抗,哪怕他的境界已經比南島低了,也許也反抗不了了。
“原來你是為了這件事才回來的。”
胡蘆輕聲說著,鬆開了握著酒壺的手。
任由那些劍意通過不眠劍,像是一場浩大的風雪一樣,在低沉下去的劍鳴聲中,向著自己胸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