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人撿起了玉笏,向著殿外而去,在風雪中,白頭之上更添白頭的緩緩走下台階。
過了許久,陪帝將手中的古令向著一旁伸去。
“他既然不願,那就你來做吧。”
有人自大殿陰影裡走了出來,人間確實久不相識這位年紀比京兆尹還大的奉常大人。
也許路上見到,也隻是當做某個家境富裕的老頭子罷了。
年近七十的奉常大人麵容肅冷,接過了那枚代表著古楚最高臣權的令尹之令。
“太一春祭之事,不可出錯。”
陪帝的聲音很是平淡。
立於風雪之中的帝王,第一次擁有了威嚴。
當他開始在神女的扶持之下,開始覺醒了一些欲望一些野心的時候。
楚王自然不一定非要姓熊。
姓闌也是可以的。
“臣明白。”
大殿裡的聲響再度沉寂了下去。
遠處風雪裡緩步走下台階去的老大人走了很久,快要離開那些長階的時候,終於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那處大殿。
或許自己不應該看那裡。
而是前方,自己來時曾經經過的那處古楚王殿。
那處曾經被作為三公九司等候上朝時休憩的地方,也許才是這片大地此後真正的朝堂。
黃粱變天了。
老大人沉默地站在風雪中。
而自己隻是一個被架起來了的可憐人而已。
......
劉春風得到了那個帶著一身寥落的風雪的老大人自宮中帶回來的消息的時候,正在人間街頭看雪。
已經三十歲,曾經的那個春風少年,在明合坊之事與懸薜院之變之後,大約又有了一些春風得意的模樣。
在路邊食肆裡吃完了一碗麵後,便撐著傘腳步輕快地走在了長街上。
而後他便遇見了那個自宮城中神色凝重地走出來,雖然已經有些年邁,但是依舊腳步匆匆的老大人。
老大人心事重重,傘下的玉山院長叫了他好幾聲,他都沒有反應過來,一直到劉春風拉住了老大人沾滿了風雪的袖子。
京兆尹才如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看著街邊傘下那個不得其解的書院院長。
“大人怎麼了?”
劉春風拉住了京兆尹,又執傘行了一禮,這才皺眉看著這個老人問道。
京兆尹走到了街簷下,抬頭看著這場雪,長久地歎息著。
“皇宮變天了。”
京兆尹隻是說了這樣一句話。
於是劉春風便意識到了什麼,蹙著眉頭看著老大人說道:“陛下說了什麼?”
“陛下?”
京兆尹自嘲地笑著,而後搖了搖頭,說道:“我們該稱他為大王,為王上了。”
陛下是後來帝王的稱呼,而王上,才是當年古楚下臣對君王的稱呼。
劉春風怔怔地站在那裡。
是的,他想過了很多可能性。
譬如自己死去,懸薜院被亂流所掌控,譬如京兆尹至死都不肯上呈名冊。
諸多意外,都在其中。
唯獨沒有想過,他們的陪帝陛下,居然真的擁有了野心。
他本以為那樣的東西,早應該在那些一代代闌姓陪帝的死亡裡,被摧折的一乾二淨。
於是他重新想起了巫鬼神教這個名字。
是的。
巫鬼神教不是後世所傳聞的教派。
而是古楚這片大地的彆稱。
神女已經回來了,那麼自然會站在楚王那邊。
這樣的誘惑。
哪怕是世世代代說了無數年好的陪帝陛下,自然也很難抵禦住誘惑。
問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劉春風站在傘下,與身旁的老大人一同沉默地看著這場依舊在下著的南方風雪。
而後想到了某一個關鍵節點。
是的,秋水下崖。
當初神女離開假都之事,他自然是清楚的。
所以在那片雲夢大澤的巫山高台之上,曾經有過怎樣的一些對話,才會使得本應依舊對槐安抱持著畏懼的陪帝改了主意?
劉春風自然不會知道那樣一柄永遠不可能被秋水拔出來的劍上的破綻。
所以他陷入了一片茫然地沉默之中。
思緒一如那些紛揚在天穹之下的飛雪一般。
“我不能理解。”
劉春風輕聲說道。
老大人緩緩說道:“但是我們必須得承認,大風春考,與當初明合坊的故事,已經成為了一個笑話。”
劉春風自嘲地笑了笑。
“是的。”
是的。
那是一個笑話。
哪怕他劉春風在假都名聲再如何好,境界再如何高。
說到底,他不是陪都朝堂之人。
隻是一個書院的院長。
大風春考,是一柄用於破開那些阻礙的劍。
也是劉春風借以插手朝堂之事的助力。
然而當那位陛下,或者說王上,平靜地否決了那份名冊之後。
所有的故事都成了無用之功。
“哪怕陛下再如何安逸窩囊,終究這是黃粱的陛下。”劉春風輕聲說道,“是我過於自以為是了。”
君威不可犯,君心不可測。
這樣的道理,被黃粱人遺忘得太久了。
劉春風在悵然許久之後,倒也是平靜了下來。
一旁的京兆尹看著這個三十歲,依舊還算年輕之人臉上的神情變化,仿佛意識到了什麼。
“先前之事,確實有勞大人了。”
劉春風轉身向著京兆尹再行一禮,而後平靜地看向人間長街。
“接下來的故事,大人可以好好休息了。”
京兆尹皺著眉頭,看著劉春風。
“什麼意思?”
劉春風平靜地說道。
“大人接下來,需要保護好自己,京都可能會很亂,有時候,懸薜院未必能夠顧及到大人。”
京兆尹看著平靜至漠然的劉春風,臉上卻是有了一些驚駭的神色。
“懸薜院想要做什麼?”
劉春風輕聲說道:“以文入朝不行,那便以亂入朝而已。”
懸薜院以文化之天下,但是自然不代表隻有以文化之天下。
文華院,終究隻是三大主院之一。
無論是青牛院,還是巫鬼院,哪怕天下懸薜院才始經曆了一場大亂,一場清洗,但是依舊是一股無比強悍的力量。
京兆尹怔怔地說道:“你是想.....”
劉春風輕聲說道:“是的,如大人所想,懸薜院,要入主京都。”
京兆尹滿身風雪,渾身顫抖地站在那裡。
過了許久,這個老大人才平複了一些,低聲說道:“你可知如果天下懸薜院一齊踏入假都境內,高樓上那位,也許將不再坐而旁觀。”
劉春風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但是大人莫非以為,懸薜院至今所做的一切,都隻是在針對我們無用而具有野心的陛下?”
京兆尹沉默著。
“沒有槐安帝王的能力而有著妄圖震懾人間的野心,同樣是可笑的。”
劉春風轉頭看向風雪裡那座宮城的方向,沉聲說道:“所以陛下也好,王上也罷,我們所針對的,一直都是我們的神女大人。”
“這是飛蛾撲火,以求赴死而已。”
老人站在風雪裡,緩緩說道。
“但是親愛的季大人。”
劉春風沉靜地看著人間。
“沒有人站出來先死,人間就永遠也不會有人站出來。”
這個假都玉山平靜地說著。
“槐帝那句話,我現在很喜歡。”
“浮生幾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