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蟬歎息了一聲,倚著河岸護欄晃著手裡的酒壺,說道:“畢竟這樣的事,換誰來都會惆悵。”
柳三月輕聲笑道:“我以為你總歸會有些歡喜。”
“歡喜?師弟彆開玩笑了。”寒蟬輕聲說著,“做黃粱的帝王,便意味著要與神河站在對立麵,這樣的事情,難道師弟會歡喜得起來?”
柳三月沉默了少許,說道:“確實如此,隻是換而言之,能夠為陛下平定南方,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寒蟬挑眉看著柳三月。
“世人都說你柳三月是被神河的魅力所折服,從而入了槐都,難道真是如此?”
當然不儘如此。
柳三月先前的沉默便說明了這些東西。
但柳三月還是誠懇地說道:“陛下是個稱職的陛下不是麼?”
寒蟬歪著頭想了想,說道:“那確實如此。”
從神河千年來無數次修訂完善人間律法便可以看得出來。
天獄大概是神河一生最大的敗筆。
世人至今都無法理解神河為什麼要在人間留著這樣一個存在。
“更何況,我當初入槐都,自然不是為陛下的魅力所折服,隻是在陛下壽誕之時遠遠地瞥過一眼,何談折服?”柳三月輕聲說道,“我是為人間的魅力所折服——在槐都,我看見了許多人間向著更好的方向而去的可能性。”
寒蟬看著眸中光彩褶褶的醜陋道人。
大概確實不能理解這是怎樣的一種信念。
但他並沒有反駁。
神河是什麼樣的人,世人無法知道。
但是柳三月是什麼樣的人,世人有目共睹。
“我覺得你開始像一個說客了。”
柳三月笑了起來,說道:“是的。”
“所以這便是你想要見我的原因?”
“不儘於此。”柳三月看著身旁的寒蟬,輕聲說道,“與故鄉之人閒談亦是其中。”
寒蟬歎息了一聲,說道:“這話說得,好像你要死了一樣。”
柳三月看向風雪人間,倒是平靜地說道:“我確實要死了。”
寒蟬愣在了那裡。
“在人間劍宗的時候,我便被陳懷風一劍殺死,送去了冥河之中。是神女將我從冥河之中截流而回。我與她爭論了一些東西,隻是大概誰也說服不了誰。”
柳三月輕聲說著。
“她覺得有些東西是沒有意義的,而我覺得有。”
這個麵容醜陋,在黃粱受儘唾罵的道人,站在河邊想了許久,繼續說著。
“立場這樣的東西,有時候,比道理更為堅不可摧,這大概便是這個故事的緣由。”
“有時候也可以把這種東西叫做信仰。”
“我柳三月不信神鬼,但是卻也有信仰。”
寒蟬深深地看著柳三月,說道:“你不信神鬼,但是你信神河。”
“當然。”大概是寒蟬說出了柳三月的信仰的原因,這個道人的聲線也變得清朗了起來,像是提筆寫字,最後一筆很是肆意地向上挑起一般。
寒蟬緩緩說道:“所以師弟究竟想說什麼呢?”
柳三月麵朝北方,無比留戀無比虔誠。
“師兄登基為帝之後,可以暫居於神女之下,稱陛下也可以,稱楚王也可以。”
柳三月回頭看著寒蟬。
“但神鬼之事過去之後,我希望師兄將黃粱打理得乾乾淨淨,還給我們的陛下。”
寒蟬挑了挑眉,轉身看著風雪長街,飲著壺中冷酒。
“你如何知道我便能在黃粱登基為帝?”
柳三月微微笑道:“神女大人不會在意是誰做楚王,誰能做楚王,誰就是楚王,登基之事,隻在於假都與懸薜院之間而已。”
寒蟬皺眉想了許久,緩緩說道:“你確定?”
柳三月輕聲說道:“你覺得神女大人有什麼理由,去管這樣的事?不論是你,還是陪帝,說到底,終究都不是古楚正宗,說不定那些古楚熊氏之人,早就在當年公子知秋的大軍之下,死得乾乾淨淨了。”
寒蟬倒是沒有再說什麼。
兩千多年前的故事,自然比一千多年的故事更為久遠迷離。
“但師弟如何確定神鬼之事會過去?而不是從此南方獨立神國,與槐安再不相乾?”
柳三月平靜地說道:“我相信人間,師兄也是的,不是嗎?”
寒蟬自然是的。
倘若不是,也不會真的便這樣留在了黃粱,留在了懸薜院,麵對著那滿街風雪跪伏之人,說出接下炬火之類的話。
但是寒蟬依舊很是惆悵地說道:“陳青山讓我殺雲竹生的時候,我有很多種辦法讓那個山河觀道人死在人間,某個靈巫讓我去殺劉春風的時候,我雖然覺得很困難,但也不是沒有辦法,隻是最後我放棄了而已。”
寒蟬看向風雪人間的皇宮,宮中神女也許正在聽著他們的交談。
“但是師弟,這樣一個神女,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從她手裡,將人間奪回來。”
寒蟬長久地歎息著,低下了頭。
“我隻是,且行且看而已。”
柳三月輕聲說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北方亂了嗎?”
寒蟬說道:“沒有。”
於是寒蟬明白了柳三月的意思。
北方至今沒有因為神女之事而產生動亂。
二人長久地站在河邊。
“所以師兄答應嗎?”
柳三月看著寒蟬問道。
寒蟬輕聲說道:“我現在答應你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這個來自流雲劍宗,在詭奇的命運裡,走在了這樣一條路上的劍修,很是真誠地說著。
“我並不能保證,在我真正的掌權之後,還能保持初心。也許我也會被神女所賦予的權柄所打動。更何況,師弟什麼時候見過,有人奪得帝位之後,還能乾脆利落地告訴世人,你看,其實我是臥底,然後將一切都交還出來?”
這是天大的實話。
柳三月沉默了少許,說道:“那師兄儘力而為。”
寒蟬緩緩說道:“確實隻能儘力而為。”
連陪帝那樣窩囊的人都想真正做一回帝王。
自然更不用說寒蟬這種本就位於人間上層的人。
人間帝位對於某些人而言,可能確實是坨狗屎。
但是終究對於大多數人而言不是的。
那是可以迅速地催化一切被壓抑的欲望的東西。
二人安靜地站在柳河邊。
“師弟什麼時候死?”
寒蟬等到酒快喝完的時候,才看向了柳三月問道。
柳三月輕聲說道:“等到我體內冥河之力散儘的時候,師兄問這個做什麼?”
寒蟬笑著說道:“隻是在想,如果師弟到時候會死得很痛苦的話,其實可以找我。”
寒蟬依舊不忘初心。
牢記殺手本職。
殺手自然不一定要是人間恩怨仇殺的買單之人。
也可以幫世人解脫。
寒蟬做過很多這樣的事。
這種時候他的收費往往很便宜。
柳三月笑了笑,說道:“我現在可沒錢付賬,現在的我比張小魚還窮。”
寒蟬誠懇地說道:“沒關係,這一單,我替你買。”
柳三月似乎有些心動,隻是猶豫了很久,卻是釋然地說道:“還是算了。”
“為什麼?”
柳三月輕聲說道:“上一次死的時候,太過於倉促,我能夠看得出來,陳懷風也很緊張,所以他下手太快,我甚至來不及說一些東西,就被劍火吞噬了。”
這個死而複生生而赴死的北方道人,無比坦然地說道:“有生就要有死,道聖至理名言。而且函穀觀道典曾經有言——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天地既然生我,那麼用什麼樣的方式將我驅逐,自然都是可以接受的。”
柳三月輕聲笑著。
“我想仔細的好好的,再看一遍這個過程。”
寒蟬歎息著說道:“道門之人,果然都是有大勇氣的存在。”
隻是大概正是因為這種大勇氣。
千年之前的古道門先行之人,才會驚悸癲狂而死。
柳三月坦然地說道:“不入道,便無從知道,唯物者自然需要親曆辯證,才知萬物如何。何況生死之事,未嘗不是寐覺之間而已。”
寒蟬輕聲說道:“師弟死了可惜了。”
“誰死了不可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