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近侍依舊在風雪宮殿之中逗留著。
天空落向人間的神光自然讓他心驚不已,他不知道接下來的人間會發生怎樣的變故,他也不知道這場皇宮裡的故事,隨著闌離在楚王殿前的死去,其實已經開始走向尾聲。
在他所不能見的地方,那些損傷慘重的巫鬼道正在緩緩地向著人間退去。
但他隻是一個近侍,在巫河橫流的宮道之上,他什麼也不能看見,隻能看見數不儘的被招魂之術重新帶回人間的已死之人,他隻有如臨深淵般,萬般謹慎地握著劍,嘗試衝破著那樣一道微不足道的防線。
不時便有巫血從天空之上拋灑下來,與風雪一同淋頭,在這個時候,他隻能暫時退去,躲在宮牆殿簷之下,巫血對於修行者而言,也許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但是對於世人而言,其中所蘊含的冥河之力與巫鬼之力,自然還是富有殺傷力的存在。
有時也會有一些院裡的先生們從一旁而過,大都都是好奇為什麼在這樣一場戰爭裡,會出現一個這樣孱弱的世人。然而是友非敵這樣的東西,他們還是分得出的。有時就會留下一些道文,或者賜予一道劍意。
這也是那名近侍能夠在這樣的亂局中,依舊生存至今的原因。
但是那名近侍所見到的最強的,是一個用劍的劍淵先生。
那名先生有些不苟言笑,當然,在這樣的一場戰爭裡,沒有誰是喜笑顏開的。
近侍所在的這一處能夠沒有多少巫鬼道之人,便是因為那名先生自遠方而來,硬生生將這裡的防線衝破而去,殺出了一條血路,去了巫鬼道陣線的極深處。
近侍記得當時自己看著這般悍不畏死的先生,也是愣了一愣,而後問了一個問題。
“你是要去找陛下嗎?”
“陛下?”
那名先生提著劍轉回頭,一身血色地皺著眉頭看著自己。
近侍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於是一麵躲避著天上落下的巫術,一麵說道:“寒蟬陛下!”
那名先生的眉頭這才舒展了一些,看著他問道:“他在哪裡?”
近侍用劍指著遠處那些巫鬼道之人頗為密集的方向,那處落星殿附近,在萬般嘈雜裡大聲地說道。
“陛下在那邊,被他們帶進去了!”
那名先生點了點頭,什麼也沒有再說,隻是拔劍而去。
那一段時間裡,近侍這邊幾乎什麼巫鬼之術也沒有,附近的巫鬼之術儘數落向了那名提劍而去的先生。
近侍一度以為那名劍淵先生已經死在了那般密集的巫鬼之術的覆蓋之中。
隻是很快,他便看見了讓他驚駭的一幕。
有劍勢淩厲地破開了那些巫鬼之術所營造的屏障。
先生在拔劍。
而後又被淹沒下去。
隻是再度被破開。
如此反複片刻,近侍怔怔地看著那個將自己像劍一樣從身軀裡拔出來的先生。
是赴死劍訣。
槐安最好的劍,是人間一線。
黃粱最好的劍,那就是赴死劍訣。
自生死之中數度掙破而出的先生,已經是一個少年。
再往後的東西,因為太遠了,近侍已經看不見了。
他也顧不上去看那名先生如何一路殺至巫鬼道之人的腹部,麵前開始從冥河之中爬出來的人,便已經足夠讓他手忙腳亂。
近侍在這場宮內的戰爭裡過於渺小,不見全貌,不知戰局。
他不知道究竟是誰會贏,誰會輸。
隻是懷抱著忐忑與惶恐,時不時地張望一下天空的神光,與遠方不斷穿梭而去的劍光。
那種東西自然是近侍極為羨慕的。
有時候那些劍光像是聽見了近侍的心聲一般,如同犁地一般,自他身邊穿梭而去,讓他在那些招魂而來之人的包圍下,繼續殘存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近侍手中的那柄雖然佩戴了很久,但是幾乎從未用過的劍,都開始有了卷刃的趨勢。
冥河之人骨頭未必硬。
但是足夠悍不畏死。
近侍每一劍,都隻能像個粗魯的柴夫一樣劈下去,至於所謂的挑撥之式,在戰爭裡自然毫無用處的。
戰爭裡最好的劍術,就是把每一劍,都當成生命裡的最後一劍,去全力揮出。
近侍抬手擦了擦臉上的一些血漬,隻是在朦朦朧朧裡好像又看見了一個身影走來,頗有些矮小。
近侍並不覺得奇怪,畢竟總有些人,隻剩下半截了,照樣從冥河裡爬了出來。
這個疲倦無比的近侍,很是誠懇的扭轉腰身,一劍揮了出去,這樣的姿勢讓近侍想起了小時候與同伴一起比賽扔石頭的畫麵。
隻是想到了這裡,他的心思便一凜,戰場之上走神是極為致命的。
而且走神,也意味著身心都是疲憊到了極致。
隻是很顯然這場走神,並沒有讓這名近侍被那人撕碎。
那一劍被挑了回來。
近侍這才看清了那個走來的人是誰。
便是先前那名一人一劍,硬生生殺進了巫鬼道腹地的懸薜院先生。
“陛下呢?”
近侍沒有去問他是誰,就像農人不關心遠來之客從來所去一般。
農人關心自己的稻子,關心田地裡的水是否太少了,又是否太多了,在哪一行稻苗之間,有稗子冒出了苗頭,什麼時候天晴,什麼時候天雨。
近侍關心自己的陛下。
所以他的劍全力揮出,又被挑開,落到了一旁的雪汙之中,也沒有去撿,隻是很是急切地問著那個先生。
齊敬淵的神色同樣疲倦,以數次拔劍赴死殺出一條血路,換來那樣一劍劍勢,破開冥河人間,中斷太一祭辭的他,自然也是精疲力儘的。好在縱使巫鬼道有著神光加持,戰場局勢依舊在向著懸薜院傾斜而去。
懸薜院的底氣自然是十足的,更不用說還有劍淵之修的參與。
這名懸薜院的先生,此時看著身前的近侍,大約也是有些動容。
是以聲音虛弱卻也溫和。
“陛下無事,他要我來帶你出去。”
近侍鬆了一口氣,這才走過去,將自己的劍撿起來。
抬頭看著皇宮之上依舊存留的劍光道術與巫鬼之花。
“結束了嗎?”
“快結束了。”齊敬淵亦是轉頭看向那些天空之中璀璨的光芒,輕聲說道:“你贏了。”
近侍展顏笑著。
“我們走吧。”
少年齊敬淵反手一劍,將一旁正在不斷收縮而去的巫河中一個爬出來的人斬做兩截,像是一攤爛泥一般再度落入巫河中消失不見。而後轉身在前麵帶路,向著楚王殿方向而去。
近侍看著那名先生所走的方向,身為曾經闌離近侍的他,自然很清楚那個方向是哪裡。
是議事殿,也是曾經的楚王殿。
縱使在風血未曾蓋過風雪之時,他已經做出了那個選擇,但是現而今依舊有些哀傷惆悵。
“所以陛下死了嗎?”
齊敬淵的身影微微停頓了少許,而後平靜地說道:“大概是的。”
近侍什麼也沒有說。
隻是風雪裡似乎有聲歎息弱不可聞地落向大地。
......
寒蟬站在楚王殿前,提著自己的劍,安靜地看著那扇大門。
那柄神河的靈台便插在雪地裡。
他沒有去拿它。
身為一個槐安人,他自然很是明白,拔出那樣一柄劍意味著什麼,拿起那樣一柄劍,又意味著什麼。
神河的東西,不是所有人都敢拿的。
“這場招魂很是精彩。”
柳三月氣喘籲籲地手腳並用地趴著那條漫長的長階,闌離的屍體便橫在那裡,臉上依舊帶著被死亡被風雪凍結了的笑意。
“便是我都以為這柄劍會是你拔出來的。”
寒蟬輕聲說道:“他也許從一開始就想好了要這樣拔劍的,我們沒有想到,是很正常的事,而且這並不重要。這樣一個故事的輸贏,對於人間又有什麼影響呢?”
所以大抵也隻是闌離的意氣之爭而已。
“對人間當然沒有影響,隻是師兄。”柳三月踏上了雪階最後一層,在那裡駐著腰喘息著。“你能說,這對於你是沒有影響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