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並沒有說什麼,隻是在春風漸盛,晨光欲來的長街裡,緩緩走遠而去。
奉常大人回頭看著他的身影許久。
“京兆尹大人去哪裡?”
京兆尹隻是且行且停地看著京都長街。
“回鄉去了。”
古楚自然沒有京兆尹。
身為擁立寒蟬入京的老大人,也許會有彆的官職,隻是大概也不想參與進這些事情裡來了。
京兆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參與進來。
是懸薜院在年前,送了一車年貨,將他卷了進來。
這個故事既然講完了,京兆尹大人自然便要想著好好休息了。
至於將會是誰來接替京兆尹的職責,那是人間新的王上的事。
......
方知秋沒有入宮。
身為一個世俗的風物院先生的他,在院裡某個修行者的幫助下,爬上了人間高樓,遠眺著宮中那些被春風化雪的水流,衝刷著的狼藉的宮道。
一個名叫齊近淵而非齊敬淵的少年劍修滿身血色地走出宮去,抬頭看見了方知秋的所在,於是也攀上了那處高樓屋脊。
“所以懸薜院算是贏了,還是輸了?”
齊近淵看著方知秋說道。
方知秋緩緩搖了搖頭,說道:“黃粱的故事還沒有結束,懸薜院有什麼輸贏呢?”
他們自然爭到了帝位,將代表著懸薜院的寒蟬送到了那個上承神女下接人間的位置。
隻是懸薜院所想要的,自然不止是這樣。
他們也許成功的在複楚的人間之中,謀得了關於世人的話語權。
但是依舊遠遠不夠。
而且隨著這場宛如神跡一般的春祭的開始,懸薜院所做的一切,似乎也變得微茫起來。
一切好像仍自在起點。
然而方知秋明白,那隻是因為終點過於渺遠了而已。
“世人會在神光的輝耀之下,慢慢積蓄屬於人間的力量。”方知秋輕聲說道。“過往的他們是混沌的,橫流的,不知所措的。而懸薜院所爭取到的一些東西,可以給他們一個方向,一種希望。”
方知秋抬起頭,看著天穹,人間夜色完全淪陷於那些冥河異象與神輝之中,緩緩說道。
“絕望當然是有的,我相信不止是我,也是你,還有劉春風,與一切在血與火之中,驀然抬頭,看見那些神鬼之威的世人。”
方知秋低下頭來,微微笑道。
“但絕望愈發令人覺得倉皇恐懼,自其中迸發而出的希望便會越發具有一種堅韌的力量。”
“疾風知勁草。我希望世人如那風中勁草,百折不撓,奮勇向前。”
“這樣的話,哪怕知秋逢雪,也不需向誰祈禱。”
齊近淵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身旁麵對著這般結局依舊懷抱希望的方知秋,輕聲說道:“我以為你一直會是坐在謠風小鎮,喝著冷酒的模樣。”
方知秋輕聲說道:“正是因為喝了冷酒,才知道人間需要怎樣的熱流。”
“你是嗎?”
齊近淵看著他問道。
方知秋笑著一層層跳下樓去。
“我當然....不是的。”
方知秋落在了人間長街上。
“我隻是一個懸薜院風物院的先生而已。此次來京都,大概也是存了一些見見人間風物的心思。”
方知秋當然不止是見見人間風物。
寒蟬入京為帝,便是出自他手。
方知秋站在長街上叉著腰喘著氣,畢竟是書生,爬上爬下的,很是費力。
“對了。”
方知秋抬頭看向高樓之上的齊近淵。
“你們劍淵,到底是因為什麼願意攪進這些事情裡來?”
劍淵雖然在這場故事裡,冒頭的次數並不多,但是卻也是一大不可忽視的力量。
齊近淵抬起頭,看向東麵叢冉方向,平靜地說道:“天下神鬼,無非偽神。”
人間不接受的神鬼的理由有很多。
但唯獨劍淵之人是以偽神為辭。
隻是方知秋什麼也沒有說。
劍淵這是一個極其古怪的地方。
人間一切劍意,到了那裡,都會被壓製下去。
這也是劍淵亦有葬劍之淵名字的由來。
當年青衣離開人間之前,都是親自去其中看過。
然而無人知道那裡麵究竟有什麼。
......
楚王殿中自然隻有古老這樣的名詞,譬如那些陳設在殿左的一排排落滿了灰塵的編鐘。
那是當年古楚時候,楚王宴臣的禮樂之器。
還有諸多形製古老的用具。
一切都塵封在了其間。
然而這並不是寒蟬停下來的緣由。
這個一身血色的帝王,隻是靜靜地看著瑤姬,緩緩說道:“因為孤有一事不解。”
瑤姬立於殿前,聲音溫和地說道:“王上何事不解?”
寒蟬看向春風人間,沉聲說道:“神、王之事何解?”
瑤姬平靜地說道:“王權神授,分而治之,各行其是而已。”
一如方知秋他們所想的一樣。
這個重臨人間的神女,不會在意是誰做了楚王。
巫鬼神教早已崩塌在歲月長河之中。
楚王是寒蟬,還是闌離,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寒蟬執劍立於殿前,沉聲說道:“分而治之?”
瑤姬也許意識到了什麼,然而依舊沒有在意,隻是平靜地說道:“分而治之。”
寒蟬拄劍而立,春風裡雪色衣袍凜凜。
“那麼神女大人,您越界了。”
此話一出,無論是一旁的柳三月,還是立於黑色的濕潤的長階之上的齊敬淵,都是下意識地變了一些神色。
寒蟬送劍入鞘,轉身向著大殿之中而去。
“此是人間之都,神都在東。神女以降人間,自是人間盛事,當頌舞而迎之,然而神女大人不請自來,人間怠慢迎之,是為陷人間於無禮之境。”
寒蟬停在殿中,重新轉回身,神色凝重地看著瑤姬說道:“此事,孤無法向人間交代。”
楚王殿內外一片沉寂。
然而瑤姬並無慍意,隻是輕聲笑著,看著寒蟬說道:“靈修大人以為如何?”
寒蟬平靜地說道:“明日孤詔令人間,神女垂憐而來,天下患生患死患寡離苦憂之人,可入京都,祈受神女垂降之福,如此天下既無怨言,亦無惶恐,神女大人亦可得天下民心愛戴,如何?”
瑤姬收斂了笑意,靜靜地看著寒蟬。
柳三月在一旁挑了挑眉,卻也是明白了寒蟬的意思。
天降異象,便想要人間,這是不可能的事。
神女大人既然想要人間,便要拿出自己的誠意來。
一如先前所說,人神分治,那麼這便是寒蟬的人間。
世人如何,理應由寒蟬來管,而非瑤姬。
瑤姬平靜地說道:“靈修大人雖然悟性驚人,但是卻忽略了一件事。神鬼垂佑與垂憐,是兩回事,前者為本職,後者為妄行。而神鬼垂憐,需要至上之誠意。楚人好巫鬼,同樣好淫祀。垂憐生死苦憂,未嘗不是權柄所在,然而天下沒有憑空而來之禮,以小生死換大生死,才是垂憐之意。世人不祭而得,是大亂之始。”
瑤姬轉頭看向人間,緩緩說道:“靈修大人倘若真要神鬼垂憐,還請奉上人間的誠意。”
寒蟬輕聲笑著,說道:“原來如此,是寡人失禮了,那不如換一件事吧。”
瑤姬平靜地說道:“靈修大人請講。”
寒蟬看向殿外的柳三月,緩緩說道:“寡人孤離,難免思念故土,不如留一故人給寡人如何?”
醉翁之意也許不在酒。
在乎柳三月。
寒蟬大概自己都沒有想過,在這個故事的尾聲,他會這樣的肆意無忌。
都像東皇太一出劍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柳三月怔怔地站在那裡。
“孤不相信,神鬼之權柄,留不下一個世人。”
瑤姬眸光平靜地看向一旁的柳三月。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