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被那個人間大妖留在了這裡的劍,就在雨中安靜地淋著。
孩童並不能看出那樣一柄淋著雨的劍有什麼神異的地方。
那個人間大妖叫做秋水,這條河也叫做秋水,那麼這柄劍應該也叫做秋水吧。
孩童給這柄劍的名字定了下來。
孩童修了一陣茅屋,便停了下來,好在茅屋隻是有些漏水,儘管他也不會什麼木匠活,但是往房頂上鋪些草的事,還是能夠做得來。
小鎮裡的孩子們在生活方麵總是早熟的。
今日沒有兔子跑過來,忙活了一陣有些累了的孩童就在那柄劍前盤著腿坐了下來,歪著頭托著腮看著那柄樸實無華的劍。
這柄劍應該很重要吧。
否則那個叫做秋水的人間大妖,怎麼到死了,都還要帶著那柄劍來到這裡,把它在這裡留下來?
但是孩童也覺得它應該不重要。
否則怎麼會讓自己來看著這樣一柄劍?
這是孩童一直沒有想明白的一個問題。
看了許久,他又抬起頭,看著身後那些黝黑高冷的山崖。
那是幽黃山脈的尾巴,就像秋水是冥河的尾巴一樣。
他也能看見那條浩蕩的,在兩千多丈的高度向著人間砸落而來的冥河。
那日秋水便是在這裡,安安靜靜地乘著小舟逆流而去了。
一點都不像一個很厲害的人死去的樣子——除了那日被秋水的死亡引動的那個叫做大司命的神鬼殘影。
還是說他們修行者的生死觀,都是這麼淡然的嗎?
孩童想不通這麼高深的問題,胡亂地想了想,又想起了前不久那些從山裡離開的妖族。
他們好像傾巢而出了。
隻是不知道去了哪裡。
於是那座山裡便空了下來,那些黝黑的泥土覆蓋著黝黑的岩石,生長著無數的傘樹的黑色山崖,便沉寂了下來。
空空蕩蕩的,好像從來沒有什麼在那上麵生存過一樣。
那裡本來就不應該有什麼能夠生存吧。
妖族留在上麵,隻是沿襲著千年前被世人驅趕的慣性而已。
孩童枯坐了很久,然後歎息了一聲,站了起來,打算穿過那條河,越過那些山,慢慢地走回去。
畢竟總不能每日都乾乾淨淨地出來,乾乾淨淨地回去。
身上帶著很多泥巴,會被爹娘揍。
身上不帶點泥巴,會被爹娘懷疑。
孩童很是惆悵地想著,這可真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
隻是他才始站了起來,就愣在了那裡。
因為在那條仿佛承載了整個人間暮色的大河對岸,有一個穿著黑衣的少年正站在那裡,身後背了一柄劍,看起來很是孤獨很是寥落的樣子。
孩童被那個少年的那種氛圍感深深地帶了進去,一時間卻也是有種莫名的孤獨感湧上了心頭。
隻是很快他在那些楓葉墜落的聲音裡醒過神來,有些警惕地向後退去一步,拿起了那枝被秋水留下過劍意的樹枝。
他不知道為什麼在那裡會出現這樣一個少年。
隻是在那一刻,他想起了秋水臨彆的囑咐。
這柄劍送你了什麼意思?
孩童自然知道這柄劍不是真的送給了自己。
也許隻是暫時留在這裡。
等待一個真正可以帶走它的人。
孩童不無慎重地握著那條樹枝站在了秋水以西的河岸邊。
然而那個黑衣少年隻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沒有看過來,隻是看著在暮色裡飄零的楓葉,看著一河流波褶褶的秋水。
孩童覺得這樣的畫麵很是熟悉。
用了很久的時間,他才想了起來自己是在哪裡見過這樣的姿態——那個死在了這裡,說秋水是自己故土名叫秋水的人間大妖。
所以這裡也是他的故土嗎?
孩童這樣想著,心裡的警惕放鬆了一些,向前走出了一步,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站在那柄劍前,看著對岸的少年猶豫了少許,大聲喊道:“你是誰?”
至此對岸的那個少年才抬起頭,那種沉鬱寧靜的目光穿過了一整片暮色,落在了孩童眼中。
“神河。”
孩童先是愣了一愣,繼而又想著,這個少年真大膽,竟然敢取和北方那位妖帝一樣的名字。
秋水邊再度沉寂了下來,孩童在那裡囁嚅著,似乎還想問些更多的東西,但是看著那個少年身後那柄正兒八經的劍,又有些猶豫。
他怕自己問得太多,惹得那樣一個少年不高興了,給自己當頭一劍劈了下來。
畢竟他看起來並不是很開心的模樣。
如果那是一個穿著白衣的臉上帶著笑意的少年,孩童大概膽子會大很多。
黑衣少年的目光長久地落在了少年身上,而後緩緩向下滑落下去,停在了那柄劍上。
孩童心中生起了一些警惕。
隻是黑衣少年的目光很快又移開了去,抬頭看向了那座高山。
孩童下意識地追隨著他的目光看了上去。
然而山裡什麼也沒有了。
一千年前的妖族早已經回到了人間,也許也已經老死在了人間。
後來的妖族們也去了人間,不知道做什麼去了。
所以那個少年在看什麼?
孩童轉回頭來的時候,整個人瞬間毛骨悚然,嚇出了一身冷汗。
那個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渡過了秋水,便安靜地站在自己的身前。
孩童看見他身後的那柄劍上的字。
是靈台。
這個名字很是耳熟。
但是孩童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聽過了。
此時大概也沒有心思去想那些東西,隻是一把抱起了身前的那柄劍,向著身後的草廬裡退去。
黑衣少年並沒有追上來,隻是安靜地沉鬱地站在那裡。
孩童一直抱著劍,靠在了那處小茅屋的牆上,心中才感覺安定了一些。
“她在死的時候,與你說過什麼?”
孩童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什麼都不想說,然而卻還是下意識地說了出來。
“送我了,她說送我了。”
黑衣少年沉默地站在那裡。
而後伸出了一隻手,目光深邃地看著麵前的孩童。
“那你可以送我嗎?”
孩童搖了搖頭。
黑衣少年驀然抬手向身後,在一聲清脆的劍鳴裡,拔出了那柄叫做靈台的劍。
孩童驚慌地將手裡的劍與樹枝一同攔在了身前,而後萬念俱灰地閉上了眼。
秋水暮色裡有金鐵之聲鏘然響起。
孩童心想他的劍真快啊,我的骨頭真硬啊。
快到自己都感受不到疼痛,硬到能把他的劍砍出這樣清脆的聲音。
隻是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對勁,狐疑地睜開眼。
那個少年側身站在那裡,手中之劍護於身前,神色裡帶著一些怒意地看著另一個不知何時出現在楓林裡的執劍白衣少年。
“叢刃!”
孩童怔怔地看著那個同樣很是奇怪地出現在了秋水畔的白衣少年,他的眼神裡同樣是帶著一些憂鬱的色彩,然而此時卻是在很得意地笑著。
“我知道陰魂不散是一件很惹人厭的事,可是師兄。”
白衣少年收劍,又在那些暮色落楓之中,帶著劍意劍風,第二劍燦然而來。
“很抱歉,我必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