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忽然下雨了。
春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帶著一種陳舊腐朽的氣息。
像是已經在那些青簷上停留了漫長的一段時間,至此終於緩緩落了下來。
“師兄現在再去問他,也許他就會見過了。”
柳三月的聲音很是平靜地在劉春風耳邊響起。
這個懸薜院的道人眼睛驀然睜大了,轉回頭來,怔怔地看著柳三月。
他好像明白了什麼東西。
柳三月站了起來,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傘,傘上還帶著另一個道人留下的餘溫。
“有生就要有死,這句話放到哪裡都無比合適。”
柳三月輕聲說著,並沒有去看手中的那柄傘,而是微微掀起了傘沿,目光落向了巷子儘頭。
“一種命運被插進了歲月的長河裡,另一種原有的命運便崩塌了。”
劉春風順著柳三月的目光看了過去,而後愣在了那裡。
巷子儘頭,春雨綿綿,有個道人正在那裡緩緩離去,右肩之上,帶了一抹鮮豔的血色。
山河觀。
李石。
劉春風回過神來,一身道韻逸散,正要向著那個道人離去的方向追去。
隻是卻被柳三月攔了下來。
“讓他走吧。”
劉春風回頭看著這個容貌醜陋的道人,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那柄傘上。
這柄傘,在兩種命運一者崩塌一者代替的時候,便被那個道人塞進了柳三月手中。
柳三月的手向下握了一些,於是露出了傘骨之上的幾個字來。
第十九章。
劉春風看見那一行字的時候,整個人麵色都變得無比蒼白。
青牛五千言第十九章——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
據說神河的律法,便是目錄,便已經塞滿了一個屋子。
所以在那一刻,這個假都玉山,終於明白了那個山河觀的道人要做什麼。
便是柳三月,在那一刻,亦是怔怔地混沌的迷茫地站在了那裡。
懸薜院的諸多先生便在鎮外。
然而在那一刻,他卻是不知道,他們是否應該不惜一切代價,將那個道人留下來。
好像留與不留。
都會如那個山河觀道人所願。
當他們從那種震撼之中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道人的身影已經飄然遠去。
隻留下了無數像是淺淡的桃花一樣滴落在春雨裡又暈染開的血液。
......
胡蘆頂著瓜皮頭,坐在劍宗門口發著呆。
這一次是真的快要過年了。
該回來的,都已經回來了。
總不可能還要等著某個已經死在了一千多年前的那個種桃花的人回來吧。
隻是胡蘆有些不明白,叢刃當時在溪橋邊和自己說的那段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什麼選擇不選擇劍不劍的。
你賤不賤啊。
那一日之後,叢刃也沒有再和胡蘆多說過什麼,也沒有睡懶覺,而是帶著胸口的那枝桃花,從叢心那裡撐了一把桃色的傘,很是閒適地走在劍宗裡,要麼就是和陳懷風討論養生,要麼就是和張小魚扯皮,更離譜的是,叢刃這個向來不喜歡打牌的人,還拉著自己的弟子們破天荒的打了一個通宵。
其實叢刃的牌打得並沒有世人所評價得那麼爛。
至少能夠和一眾弟子們打得有來有回,說明了這老小子還是有東西的。
說來也是。
聽說當年叢刃的師兄們很少出門打牌,出門打牌贏錢回來的,都是叢刃這個小師弟,牌技如果不過關的話,自然也不會維持得了叢中笑這個敗家子的開銷。
胡蘆想到了這裡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了當初叢刃離開之前,插手他的牌局,要他打了那張紅中的事。
如果叢刃會打牌,當初怎麼會打了那麼臭的一張牌,害得小少年輸得一塌糊塗?
難道他當時真的便已經想好了要讓自己來做這個宗主了?
但是懷風師兄又明明說過不是這樣的。
胡蘆很是苦惱。
所以謎語人還是滾出南衣城比較好。
胡蘆在那裡發著呆的時候,張小魚已經提著一大堆紅彤彤的東西出來了。
“胡蘆娃彆發呆了,快來幫我掛燈籠貼對聯。”
張小魚把那些東西都丟在了一旁。
胡蘆有些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
畢竟他現在心裡好像確實有著一些毛刺,自從叢刃說了那一句毛刺不在屁股上在你心裡之後。
隻不過在幫著張小魚掛了燈籠,貼了大紅的楹聯之後,在下麵張望著的少年那種心情倒是被衝淡了不少。
開起來了這個嘻嘻哈哈的師兄的玩笑。
“師兄今年過年,還是出去打個通宵的牌嗎?”
張小魚從梯子上爬了下來——雖然他們都是劍修,但是過年貼春聯這種事,還是要爬在梯子上一點點的貼著才有感覺。
這個白衣乾乾淨淨的劍修笑眯眯地在那裡端詳著自己貼好的春聯,搖搖頭說道:“不去了,大冬天的,通宵打牌回來太冷了,李青花又不在南衣城,大早上的,都沒人給我鬆一口熱乎的吃的。今年還是老老實實的在劍宗裡烤烤火吧。”
胡蘆這才想起來那個平日裡總是纏著張小魚的姑娘已經去了黃粱。張小魚還和她一起去了一趟南拓那邊的無儘深洋,吃了一種叫做什麼蟹黃堡的東西。
張小魚說著,又笑了起來,拍著衣裳上的灰塵,這個劍修因為常年打牌手頭拮據,向來很是愛惜身上的那身白衣。
“等我忙完了這陣子,我就離開劍宗了。”
胡蘆愣了一愣,看著張小魚問道:“師兄要去哪裡?”
張小魚微微笑著,大概也是因為想到了那樣一個柔柔軟軟的姑娘的原因。
“去謠風,以後不當劍修了,也不當道人了,就做一個簡簡單單的世人,和李青花在那邊成家生子。生個兒子,叫做張大魚。”
胡蘆也笑了起來,說道:“師兄取名的水平,隔壁的狗聽了都嫌。”
張小魚揉了一下胡蘆的腦袋,拿起了那些漿糊之類的東西,向著劍宗裡走去。
“你這胡蘆娃也沒比我好到哪裡去。”
胡蘆在那裡傻笑著,張小魚走進了劍宗去,隻不過很快又重新探出了頭來。
“薑師兄在煮甜酒湯圓,你等會記得回來吃,彆又像梅師兄說的那樣,坐在雪裡睡覺了,大過年的生病可不是什麼好事。”
“好的師兄。”
張小魚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胡蘆坐在劍宗門口,好像真的已經聞到了那種甜酒湯圓的味道,就在那些穿過園林的雪裡麵飄啊飄的,一直往胡蘆的鼻子裡鑽。
胡蘆一麵忍著口水,一麵在那裡想著。
薑師兄今年真奇怪,往年都不樂意煮這樣的東西,都是要梅師兄去煮的,因為自從師兄們對於他一定要在甜酒湯圓裡加一些薑葉大為不滿之後,薑師兄就罷工了。
搞得胡蘆想吃都隻能自己跑去街上買。
師兄怎麼知道自己今年格外的想吃湯圓這種東西呢?
胡蘆歪著頭想了一陣,倒也沒有在意。
畢竟說不定師兄心血來潮了而已。
少年繼續縮著手,坐在劍宗門口發著呆,就像一個歪歪斜斜的大胖雪人一樣。
胡蘆自然不是胖子,隻不過冬天穿得多了,誰都可以是胖子。
少年便這樣發著呆,有時候從劍宗門前路過一些人,和他說著笑,胡蘆也沒有回應,不知道在想什麼。
一直到了人間燈火在夜色裡被風雪吹成了一種迷離的色彩的時候,一直發著呆的少年眸中才突然有了許多光芒,就好像那些逸散開來的燈火,都落到了少年眼中一般。
遠處南衣河上有艘小舟緩緩地漂著。
有個小妖少女裹得厚厚的,坐在烏蓬前對著爐子烤著火。
“鼠鼠,今年來劍宗過年吧,師兄們正煮了甜酒湯圓呢!”
少年站在劍宗門口眸光炯炯地揮著手。
小妖少女在船頭安靜地抬起頭來,那種朦朧的目光穿過了迷離的人間燈火,好像近在咫尺也遠在天邊。
少年揮著的手漸漸垂了下去。
隻是很快少年便歡快地頂著風雪向著河岸小跑過去——坐在爐前的少女用著一種很是細微的角度點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