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島挑眉看了一眼書生,而後重新拿起了麵碗——隻可惜少年大概喝不出那樣捧著麵碗喝得津津有味的感覺來。
一隻手需要撐著傘的少年,倒像是某個江湖俠客一樣,捏著一隻碗,大口喝酒的模樣。
辣油麵湯或許也是和烈酒的感覺類似的。
或者更勝一籌。
喝下去的時候,渾身都通透了,所以在某個冬日,某個叫做劉春風的道人,在大雪紛飛的院子裡,很是滿足的喝著那一碗辣湯。
南島像是飲酒一樣單手執碗喝完了那一碗麵湯。
這讓在後廚偷偷看著顧小二等人很是瞠目結舌。
裡麵加了不少辣油的,辣不辣不說,嗆不嗆卻是個很大的問題。
祝從文一麵吃著麵,一麵很是期待的看著少年。
“怎麼樣?”
南島放下碗,很是認真的說道:“東海劍崖下麵有個小鎮,鎮子裡有家麵館,你如果有機會,可以去吃一碗那裡的麵。”
少年沒有回答書生的問題,從某種意義而言,也確實是已經回答了。
一如祝從文所想的一樣。
少年不喝麵湯,確實是因為曾經吃過更好吃的麵。
祝從文一度以為那是媽媽的麵條。
畢竟這個書生有時候便會想起很小的時候,吃過的那一碗清湯肉麵。
分明什麼調料也沒有,隻是油鹽與一些和麵一起煮著的肉絲,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晚上吃的那麼香。
大概因為那是他還不識人世之味的年頭。
祝從文胡亂想著,而後回過神來,對於少年的那個建議很是遲緩的點了點頭。
少年也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安靜的坐在那裡,等待著書生吃完麵。
後廚的顧小二大概有些不服氣,在那裡用勺子嘗著後廚的底湯。
他自然不信東海那樣的劍修之地,會有人煮麵煮得比人間槐都的還要好吃。
祝從文吃完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滿足的歎了一口氣,沒等到少年開始問什麼,便直接敞開心扉。
“侍中大人......”
祝從文看了一眼少年,後者神色平靜,在麵館裡那種燈火下並沒有什麼特殊意味。
於是書生繼續說道:“侍中大人想要推動一千零三的學子入仕。”
這好像是與這個少年無關的事。
隻是南島也沒有說什麼,隻是坐在那裡安靜的聽著。
祝從文拿起一旁的那塊布,也不嫌臟,拿起來擦了擦嘴角,繼續說道:“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隻是卻也說明了一些問題,是吏部那邊一直壓著我們這些學子,而不是侍中大人。”
書生沒有提及任何關於桌邊少年與某個橫死巷子的兵部尚書之事,隻是很是平靜的說著自己從那樣一個門下侍中大人那裡經曆的事情想到的許多東西。
“或許在這一批學子裡,存在著某一些屬於某些勢力藏著的棋子。”
書生說著,沉默了少許。
“於是我很幸運的也很不幸的被侍中大人弄了出來吸引那些六部大人的注意力。”
一個在麵館裡做著小二的書生,自然知道的東西捉襟見底,隻是並不妨礙這樣一個書生在高壓之下去揣測某些動機。
祝從文默默的看向那個少年。
“你或許也是適逢其會的,踩進了這樣一個故事裡的人。”
書生的目光裡有著同病相憐的意味。
今日下午那些人,是為了什麼而來,書生自然很是清楚。
南島安靜的坐在那裡,而後平靜的說道:“我不是的。”
這一句話讓書生有些愕然。
南島並沒有解釋什麼。
因為有些東西,哪怕是他也有些能夠完全說清。
譬如梅溪雨所說的,兵部尚書是死在了某個帶著磨劍崖劍意風格的劍修手裡。
而自己又無比巧合的,在東海遇見過這樣一個劍修兩次。
於是在各種機緣巧合之下,一路向北而來。
南島將麵前的碗推開了少許,轉頭看著一旁祝從文,說道:“其實我隻是有些好奇,為什麼便恰好在那一日,你會被巳午衛的人帶走而已。背後的故事,我並不是很關心。”
少年自然看得出祝從文那種同病相憐的目光。
隻是少年很清楚,他與世人不可能同病相憐。
他的病,世人無從憐憫。
是以一如過往一般,天下大勢如何,少年漠不關心。
他隻關心那些與自己有著交集的人。
譬如張小魚,譬如嶺南劍修。
或許也有那樣一個崖上的白裙女子。
所以才會有當初崖下,麵對著那樣一個人間帝王的時候,毫不猶豫的鬆開了手裡的傘。
隻是那樣一個女子,大概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不需要自己的關心。
於是放下愛情的王位,去做鐵石心腸的船長。
麵館裡的故事也許會有著許多的發展。
譬如少年與書生同病相憐,而後成為不可多得的摯友。
隻是南島並不想讓一些故事這樣去發展。
不止修行,人生到底,同樣是孤獨之境。
富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南島一如當初的那個說著春天真好可惜沒有錢的白衣劍修一樣,窮得很。
隻是少年的窮並非錢財的窮,而是生命的單薄,靈魂的貧瘠。
所以門下侍中水在瓶,想要做著什麼樣的事,在少年看來,又有什麼關係呢?
哪怕他真的深入其中,解救世人於水火,也不會有人感激一個傘下滿是足以傾覆人間的風雪的少年。
當憂患解除,世人便會‘如夢初醒’般想起更多的東西。
少年並不想自己落得一個那樣的境地,傾心解救一切,最後卻受儘辱罵,懷揣著滿懷的委屈轉身離去。
這樣的故事大概憤慨而動人。
隻是。
少年又憑什麼要用自己的故事,來換取世人千百年後的憤慨?
人間的悲歡是不相通亦不共存的。
祝從文看著這個無比平靜的坐在那裡的少年。
或許少年的那些言辭與想法裡,確實有著許多因為嶺南便這樣死在了人間的憤懣。
他好像也能理解許多。
嶺南自槐帝時代開始,便一直作為槐安最大的南方屏障,然而便是一個一千多年來為人間赴死的劍宗。
槐都真的便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赴死了。
哪怕是祝從文,當初在聽聞嶺南覆滅的時候,都是歎息了許久。
自然不用說這樣一個少年。
任誰在這樣的故事之下,都不會再去熱愛人間。
祝從文沉默的看了少年很久,於是也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輕聲說道:“或許隻是那日,你剛好路過了這裡而已。”
南島在那裡坐了很久,緩緩說道:“或許是的,隻是我覺得有些東西應該換一下。”
祝從文皺著眉頭說道:“什麼?”
南島看著窗外夜雨裡燈火燦爛的人間長街,緩緩說道:“是你剛好出現在了我所路過的地方。”
這句話也許與祝從文所說的沒有什麼區彆。
又好像有著天差地彆的差距。
祝從文怔怔的坐在那裡。
他自然知道少年的這句話什麼意思。
自己才是那個被牽連進來的人,而不是南島。
門外有天獄之人按劍走過,祝從文下意識就想讓少年去躲一下。
隻是少年很是平靜的坐在那裡,沒有動,而窗外的天獄之人也好像沒有看見這樣一個麵館裡撐著傘背著劍的古怪少年一樣,很是平靜的走了過去。
少年沒有再說什麼,付了錢,站了起來,離開了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