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青天道少女大概很是不解的問道:“你們天獄的人,不是經常能夠看見這樣的東西嗎?為什麼還會這樣驚訝?”
那個黑色衣裳的男人站在街邊,緩緩說道:“你喜歡黃昏嗎?”
餘朝雲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問著這樣一個問題,猶豫了少許,說道:“還好。”
那個男人抬頭靜靜的看著一天暮流,輕聲說道:“所以人間有誰會說自己看厭了這種華美而無上的晚意呢?”
所以當然永遠熱愛,也永遠驚歎。
餘朝雲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而後這個青天道少女倒是頗有些訝異的看著那人。
“我以為你們天獄的人都是陰沉著臉,不近人情的.....”
餘朝雲的話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
畢竟在那之前,她與尤春山才始見過那樣一個看起來很是溫和的笑著的獄主柳青河。
那人並沒有說什麼,既不反對,也不讚同,隻是安靜的站在那裡,與這個來自青天道的少女一同看著暮天垂流與繁盛人間。
一直過了許久,餘朝雲終於想起來了自己上來看看的目的,猶豫了少許,看向這個貌似很是溫和尋常的黑色衣裳的男人,輕聲問道:“最近槐都裡,有發生什麼大事嗎?”
那人轉頭看了一眼餘朝雲,又轉回了頭去。
餘朝雲本以為他不會說什麼,隻是沒想到這個男人很是平靜的說著:“沒有什麼大事,有大事也快要結束了。你可以回去告訴那個躲起來的少年,如果有些悠閒的話,可以來上麵看看黃昏。”
餘朝雲有些怔怔的站在那裡,自己好像應該沒有說過那些東西吧,這個天獄的男人怎麼會知道的?
隻是還沒有等到餘朝雲問一問這個問題,那個男人卻是已經邁開步子,慢悠悠的沿著那些人間垂灑霞光的長街,安靜的向著前方而去。
那種感覺讓餘朝雲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那是青天道附近的一處人間小院子,自家父親在忙活了一日之後,就會很是悠閒的在院子裡搬根凳子架著腿坐著。
雖然二者形態不儘相同,畢竟一個是在走,一個是坐著。
但神態卻何其相似。
餘朝雲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先回去告訴那樣一個少年,不遠處便有一條向下而去的斜巷,餘朝雲雖然並不熟悉槐都,但是並不影響她判斷出那便是去往槐都底部的路。
一路穿過了巷子,那些傾灑的暮光再度變成了飄灑的細雨。
餘朝雲倒是有些戀戀不舍的回頭越過那條向上而去的巷子,在那裡看了許久。
......
尤春山有些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樣一個地方的了。
這是一處雨霧嫋嫋的崖間平台。
頭頂好像是一種很是透明的,琉璃一般的東西,就像是有人把那些無比渺遠的天穹截斷了一塊,覆蓋在了這片平台之上一般。
他睜開了眼睛,默默的躺在那裡,看著上方那些有著不少雨水正在蛇行而下的琉璃屏障。
隻是想了很久,依舊有些想不起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切的記憶隻停在了某個天工司的男人,將自己帶了那樣一處遙遠的斷崖對岸。
然後呢?
這個東海年輕人的腦子依舊很是混沌,他依稀記得那個叫做宋應新的男人似乎說了一些東西,但是偏偏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尤春山嘗試著坐起來。
隻是一身肌肉卻不聽使喚,就像他除了這個頭,彆的什麼也沒有一般。
這不由得讓他變得緊張了起來。
難道自己真的隻剩下一個頭了?
於是某些字眼就像一隻不小心闖入幽深森林的小鹿一般撞進了他的腦海裡。
寒骨症。
四肢萎縮,直到呼吸衰竭。
尤春山呆在了那裡。
他至此終於想起來了一些更多的東西。
譬如有人要他做選擇。
譬如自己踩著那些嫋嫋的水霧,在某條孤獨的懸道之上走了很久,終於來到了這樣一座斷崖之前。
然後他看見了某個神色肅穆的老人。
當然不是什麼老神仙。
隻是一個神情嚴肅的天工司的大夫而已。
白術。
尤春山想起了這個大夫的名字。
當然也不止是當時看見了,現在尤春山同樣看見了。
那個名叫白術的老大夫帶著許多古怪的器物走了進來,譬如很是精巧的閃爍著寒光的小刀子,譬如一把很是粗獷的野蠻的斧頭,還有更多尤春山都說不名字來的東西。
尤春山歪過頭去,看見了在不遠處還有許多竹屋,依稀有著許多天工司的吏人正在裡麵忙碌著。
這樣一幅畫麵,不由得讓這個東海來的年輕人心中一緊。
畢竟怎麼看,這都像是要將自己分屍然後分食的模樣。
白術仿佛從僵硬的不能動彈的年輕人的眼神裡看出來了什麼,很是平靜的和他說著當年槐安後帝李阿三,被人把心臟挖了出來,而後被人以劍意為針線,給他重新縫了回去的故事。
尤春山很是惶恐的聽著那個故事。
白術很是稀鬆平常的拿著那些器具,譬如那把粗獷野蠻的斧頭。
“這是用來鑿開你的腦袋的。”
還有那把精巧的小刀。
“這是用來割開你的皮肉的。”
白術把那些東西都放了下去,而後平靜的說著。
“當然,我們最後都會給你縫上去的。”
這樣令人怖懼的話語,再加上這位老大夫那平靜的神情,總容易讓尤春山想起小時候在東海小鎮聽過的一些詭怪的故事。
那個好似冷血無情的老大夫白術說完了那些東西之後,卻是很是端正的在尤春山身旁跪坐了下來,神色肅穆的看著他。
“當然,在此之前,我還是需要你再次確認一遍.....”
白術輕聲說著。
“你,真的要選擇這樣嗎?”
尤春山沉默了下來。
白術的聲音依舊在他耳邊響著。
“如果你想拒絕,那就眨一下眼睛。”
尤春山默默的躺在那裡,直到淚流滿麵——當然不是激動得哭了,隻是睜著眼睛太久,難免會有淚水流出來。
這個東海年輕人當然也明白許多東西,知道當他走過那些諸多懸道的時候,便知道有些東西其實沒有反悔的路的。
一切都墜落下去了,他隻有向前。
隻是。
隻是我愚蠢的老大夫喲。
你還要我睜眼睛到什麼時候呢?
尤春山頗有些惆悵的想著,眼淚不停的從眼角流著——又或許那些濕潤的東西,不止是因為眼睛睜了太久。
白術當然很清楚。
隻是這個老大夫依舊沉默的跪坐在年輕人身旁,看著他死撐到眼睛通紅,也不肯眨一下眼睛,於是歎息了一聲。
“我知道了。”
於是那些一直在外準備著的那些吏人們,終於帶著許多的東西走了進來。
有極為龐大沉重的器具,也有極其精細微渺的玩意。
尤春山當然看不懂那是什麼東西。
那些白氣溢流的山崖間很是寧靜,然而尤春山卻好像聽見了諸多嘈雜的聲音——那種恍惚的思緒,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正在經曆著某種怪奇的,卻也熟悉的新生一般。
真的有斧頭鑿在了自己的腦袋上。
鑿得他眼冒金星,鑿得他渾渾噩噩。
好像某些鬼斧神工的天地造物,正在大刀闊斧的劈砍著自己的生命。
隻有這樣,才能有光照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