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蘆皺著眉頭站在那裡,而後緩緩說道:“嶺南其實有很多少年劍修早在大戰開始之前,便已經離開了鳳棲嶺,你與其回去嶺南嘗試找到一些幸存者,不如往北而去,或許還更有可能一些。”
陸小二停在了那裡,一直過了很久,才輕聲說道:“在雲絕鎮,我隨著師叔看著那樣一場人間妖事的時候,在那些青山之下,那些劍修在參戰之前,便已經給自己挖好了墳墓。那時某個劍修還嚇唬我,說如果我陸小二死在了那裡,有時候都很難找到人來將自己的屍體帶回嶺南。”
陸小二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突然說起這樣一件事情。
隻是在從東海回來的路上,這個小少年其實一直都在想著這樣一些東西。
胡蘆沉默地看著陸小二。
後者在那裡認真地想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我雖然隻是一個小少年,卻也從雲絕鎮的那些故事裡,明白了不能魂歸故裡,是一件很淒慘的事——儘管這是身後事。”
故土難離之事,自然不止是生,也有死。
陸小二抬起頭來,越過那些淺淡的雲霧,與遠霧山下的諸多綿延而去的小鎮,輕聲說道:“如果曝屍荒野,那是更為淒慘的事。”
胡蘆怔怔地看著麵前的少年,他大概也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十二歲的小少年會說出這樣的東西來。
“所以至少,總要有人回去看一眼他們,給他們收屍吧。”
陸小二的話語裡有著許多的悲意。
一如他總是會想起自己在那樣一片狼藉的山嶺之間,千辛萬苦地尋找到了陸小小的屍體,又將那樣一具冰冷的屍體變成了更為冰冷的墳墓的畫麵。
胡蘆沉默地站在那裡,而後輕聲說道:“但你過不去的。山月嶺南之間,早已經變成了一處極為慘烈的戰場。”
陸小二很是沉默地站在那裡。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一句話,讓他想起了當初那個叫做西門的刀修與他們說的那句話。
那也是這樣的。
你們過不去的,白鹿現而今被妖族占據了。
隻是那真的是不能過去的嗎?
在過去千年裡,那樣一處八百裡大澤,依舊年年在人間互通著來往。
鹿鳴風雪極盛,往往三尺之外便不可見,但是那樣一處雪中國度,也未曾真正地與人間割離。
隻是不能悠閒的過去。
隻是不想狼狽的過去而已。
倘若當初的那個少年師叔,是聽聞劍崖噩耗,那麼縱使白鹿之中滿是妖族,他們自然也不會如西門所說那樣在雲絕鎮停留。
人間的故事,其實往往都是取舍而已。
所以陸小二回頭認真的看著這個流雲劍宗的師兄,輕聲說道:“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師兄。”
本想再說些什麼的少年胡蘆,在這一刻,卻是驀然張大了嘴巴,瞳眸漸漸變得極大,怔怔地站在那裡,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他當然知道陸小二所說的,不是與他的故事有關的東西。
隻是當他驟然聽見這樣一句話的時候,卻還是深深地沉默了下來。
胡蘆便這樣看了那個少年很久,原本刻意的緊繃的身體,在這一刻,卻是鬆弛了許多。
滿山雲霧緩緩飄動著。
陸小二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流雲劍修會突然變成了這般神色,但是也沒有問什麼,隻是默默的轉過了身去,疲倦卻也堅定地向著南麵而去。
一直過了許久,那個少年師兄的聲音才從身後傳了過來。
“祝你好運。”
小少年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這片山月境內的青山裡。
胡蘆安靜地背著劍站在那條山道上。
迎著山道向著極為渺遠的雲霧之外看去,是一些黝黑的沉寂的高大山脈,這是一條向著西麵而去的山道。
西麵有很多的東西,不止是在高處遍布風雪的幽黃山脈,也有終年風雪的鹿鳴。
少年在當初離開南衣城的時候,曾經很是茫然地在那片曾經傾灑人間之血的平原上站了很久。
叢刃當然說過,你可以自己選擇。
胡蘆也知道自己可以自己選擇。
隻是當他真的一劍落向同歸碑,像是斬斷了自己與人間劍宗的聯係之後,這樣一個少年卻也不可避免的迷茫了起來。
倘若一切真的都可以交給自己去選擇,你便真的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嗎?
胡蘆彼時在那個暮色裡站了很久。
直到他終於想起了某一個漫長的美好的,從無倉皇與悲愴的夢裡的故事。
夢裡有個沒有變成瞎子的白衣劍修,與這樣一個少年坐在人間劍宗冬日將雪的黃昏裡,說著一些很是驚奇的故事。
東海的樹上之國,大漠深處的函穀觀,無儘深洋之下的怪奇人間,又或者,某個在鹿鳴風雪極深處的一家那樣的客棧。
人間當然是很大的。
人間遠遠沒有某個摩挲素月的少年所說的那麼小。
青牛五千言中,便有一句這樣的話——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
沒有對立,便不會有存在。
正是因為十五歲少年的小。
人間於是才會那樣大。
於是在那個黃昏裡,胡蘆決定去看一看,那樣一些夢境裡的師兄,所述說的東西,是否真的存在。
隻是便在今日。
當葫蘆看著那個明知回到嶺南,什麼也不會看見的小少年陸小二,無比認真的說著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時候——那時少年才驚惶地察覺到許多東西。
東海當然可以有樹上之國,翠綠的就像一塊碧玉一般。
北方某個已經消失了的函穀觀中,也可能有著看著一眼清泉的名叫李缺四十九的道童。
鹿鳴也許也真的有著一個與磨劍崖七師兄同名的決離劍客。
道聖當年或許確實吃過一種叫做蟹黃堡的東西。
隻是啊胡蘆。
這個人間劍宗的少年背著劍,長久地站在青山雲霧之中。
那或許正是因為你想要逃避一些東西吧。
人間的故事尚且在萬般渴求與奢望之中不得結果。
更何況夢裡的故事呢?
胡蘆長久地沉寂著。
一如一塊山中靜觀日月的蒼然之石一般。
隻是人間沒有一朝頓悟而入道的故事。
就像某個溪邊的書生所想的那樣,倘若心念一動,石頭便可以變成草木,那才是令天下諸般道修道心破碎的事。
這也是人間自始至終,都無法理解妖族這樣一個群體的存在的緣由。
胡蘆觀日月,終究也隻會是胡蘆而不會變成葫蘆。
隻是少年想明白了一些東西之後,於是覺得死也是可以的了。
少年沒有選擇去死。
隻是在青山裡沉寂了許久之後,而後麵朝人間西麵,緩緩跪伏下來。
一如某些古老的故事裡,那些虔誠的向著神鬼而拜的世人一樣。
少年不跪神鬼。
但是跪向了生死。
依舊是少年夢裡的故事。
那個白衣劍修說過那片風雪國度裡的那樣一幅虔誠的信徒們叩首而行的故事。
聽說冥河之下也是人間。
少年的額頭觸叩到山道泥土的時候,這般虔誠地想著。
某個名叫陌山茶,在去年三月的故事裡死去的劍修,曾經與那樣一個青天道道人說過。
當世人終於遇見許多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故事的時候,難免會虔誠於某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