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的巷子裡時而有黃昏時候帶著暖意的晚風輕輕吹著。
雲胡不知有時覺得有些暖和,有時也覺得很是寒冷。
這個書生沉默地站在巷子裡,過了許久,才輕聲說道:“先生是什麼意思?”
方知秋安靜地向著懸薜院中走去,跨過了那扇長久的開著的書院大門,站在了院子裡靜靜的看著那些枝葉茂盛的院子。
“不知你這樣聰明的人,又如何會不知我是什麼意思呢?”
雲胡不知,雲胡不知?
雲胡不知低著頭看著巷子裡那些古舊的,正在慢慢死去苔蘚的巷子,一直過了很久,這個書生才抬起頭來,緩緩說道:“不知愚鈍,還望先生解惑。”
方知秋回頭看了一眼雲胡不知,看著那個長久的低頭看著那條幽靜巷子的書生,而後轉回頭來,平靜的說道:“書院總要有一個院長的,不是嗎?”
這或許已經說得極為明白了,隻是那個書生抬起頭來,認真地說道:“不知不解。”
或許不是不知不解。
隻是這樣一個書生從來都不願意去知解。
方知秋安靜的在院中小道上走著,一路向著深處而去,那個書生亦是沉默地跟了上來。
二人一直穿過了那些竹林,站在了那樣一座小橋之上。
“楚王寒蟬,正在平定黃粱內部的妖族之亂。”
小橋之下流水緩緩,不時有一些飄落的竹葉在其中旋流而去。這個自謠風穿過黃粱大地,也緩緩地越過大澤而來的祖院先生,便那樣靜靜地看著那些竹葉。
那些細長如小船的葉子,自然是常青的。
隻是並不代表著不會凋落。
妖族的壽命也是漫長的,但是不代表不會死去。
人間沒有不會死的東西。
哪怕是石頭,在千年的故事裡,也會磨損得令人找不到曆史裡的模樣。
方知秋靜靜的看了那些竹葉很久,而後目光移向了那些流水,繼續說道:“這位王上,從始至終,始終都是槐安的子民。所以我們並不難猜到,當人間的故事稍稍平息,這位王上便會將黃粱的政權重新交還給北方的那位陛下。”
雲胡不知靜靜的站在那裡,那位先生轉過了頭來,看著雲胡不知,似乎確實是在認真地給這個連當年的叢刃都驚歎過的書生解釋著那樣一句話的由來。
“所以南方雖然依舊割離,但那也隻是因為神女的故事尚未結束。所以我們自然不可能將黃粱的故事,長久地當成一個割離的人間故事來看,它依舊是大風朝的一部分。”
“懸薜院反叛,固然聲勢浩大,一度連同巫甲,將戰線推進至山月白鹿,這在古楚時候都是一個極為驚歎的壯舉。隻是你要知道,那是建立在槐安內部自亂的情況之下,妖族內亂暴起,叢刃身死,人間劍宗與陛下反目成仇,流雲劍宗深陷天下十九章之事,哪怕便在山月之北,都是沒有插手人間戰事,而東海劍宗亦是久經離亂,至今不得安寧,隻說劍宗之事,我們便已經不得不承認,這片大地早已經不是黃粱能夠覬覦的存在。更不用說北方更為古老的那些道門之人。”
方知秋平靜地說道:“懸薜院的失敗,隻是早晚之事而已。”
這個風物院先生說到了這裡,便沒有繼續再說下去,隻是靜靜地站在那樣一條小橋之上。
雲胡不知在漫長的沉默之後,終於輕聲說道:“所以卿師的死,也隻是早晚之事而已。”
方知秋轉頭默默地看著這個書生。
這樣的事情,書生又如何不知道呢?
或許當初在人間三月,得知了叢刃死訊的那一處探春園小樓之上,他親耳聽著那個一身斑點如梅落的白衣大妖說著‘我們做個有趣的反賊吧’的時候,書生便已經心知肚明一切的結果了。
隻是這樣的事情,書生又如何願意去想呢?
所以他有時候,卻也寧願抱著一些不切實際的期望。
譬如一千年的大風朝,早已經在內部腐朽不堪——黃粱的曆史,槐安的曆史,往往都是這樣說的。
隻是大概在那樣的曆史之中,從未存在過一個在帝位之上坐了一千年的人間大妖。
沒有帝權的更替,或許曾經確實存在過隱患,但是也終究在這個帝王漫長的生命裡,被一點點地消磨殆儘。
方知秋輕聲說道:“卿師死後,你不要再反了,這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雲胡不知轉頭看著方知秋,緩緩說道:“先生你呢?天下書院,也可以交給先生的。”
方知秋平靜地說道:“我當然不行,青師臂骨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失竊的,我難辭其咎。”
雲胡不知這才發現這個風物院先生的腰間正懸著一個小掛飾,在風裡微微晃蕩著。
那是一截指骨。
雖是風物院先生,隻是未嘗不熟讀過青牛五千言。
大道之言與那樣一個千年前真正的天命之人的相遇,自然能夠帶來諸多玄妙的東西。
雲胡不知怔怔的看著那截指骨。
他自然知道了方知秋的想法。
身為風物院先生,方知秋自然可以不用卷入那些故事的,隻是他還是越過了大澤而來,帶上了那截指骨。
“我難辭其咎,不知,典守者不能辭其責。當那些東西在謠風祖院失竊的時候,擺在我麵前的,便隻有兩條路,要麼把它拿回來,要麼......”
就像雲胡不知先前所說的那樣,人間不會有萬事皆知的聰明人。
哪怕這個書生確實想過卿相之死,是早晚之事而已,隻是大概也沒有想過這樣一個祖院先生的事。
雲胡確實不知。
書生很是沉默地低下頭去,靜靜地看著那些落葉流水。
方知秋倒是笑了笑,說道:“這是必然之事。雖然那些修行之人,往往說著生死之事,才是人間大事,但是你要知道,人間不是隻有生死,還有著許多遠比生死更為重要的東西。譬如理念,譬如信仰,譬如情感。舍生取義之事,也未嘗不可。”
雲胡不知什麼也沒有說,隻是長久的惆悵地站在那裡。
方知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後微微笑著說道:“我走了一日,有些累了,給我安排一間住所吧。”
雲胡不知至此才回過頭來,看著方知秋許久,而後輕聲說道:“先生可以去卿師的小竹園中歇息。”
方知秋站在那裡沒有動。
書生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方知秋並未來過南衣城懸薜院,自然不知道那一處小竹園在哪裡。
雲胡不知歎息了一聲,說道:“先生隨我來吧。”
二人一路穿過了諸多院係,向著藏書館那邊而去。
站在那條竹林小道的時候,方知秋倒是停了下來,看向藏書館那邊,看著雲胡不知問道:“神女大人現而今在哪裡?”
雲胡不知輕聲說道:“靜思湖那邊,先生要是想見一見的話,我等會再帶您過去。”
方知秋微微笑了笑,說道:“不必了,神女大人想來現而今忙得很。”
這個風物院先生雖然不是修行者,隻是腰間所懸的那一截指骨,卻是不住的顫動著,像是被風吹動的,也像是被這樣一座古城之中愈發浩蕩的神力驚動的。
......
小少年背著劍,沉默地坐在山中之城的一處地勢頗高的巷子裡。
明月當空,隻是人未必靜。
人間也是的。
哪怕是處在這樣一座地勢複雜的城中,依舊可以看見那些遠方似是寥落,也似是絢麗的人間術法的光芒。
一直到入夜極深,那些戰爭的意味,才漸漸的平緩了下來,夜風裡有著一些漸漸安靜下來的氣息。
有人提著一些飯菜向著這條巷子而來。
那是個叫做張三的人。
也是這一條巷子裡那些院子的主人。
當初張三一直想著將這處院子賣給彆人,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人間戰事接踵而來,這樣一處山月之城中的院子,自然也很難賣出去了,不僅賣不出去,甚至連租客都少了,張三不得不將租金一降再降,才終於在近日有了一個客人。
便是那個據說是嶺南劍修的小少年。
張三覺得自己與這個少年大概很有緣分。
因為二人的名字有些簡單到相似。